御道上的阳光一片灿烂,黑色骏马缓缓从上面走过,我目送着马上那个金色的身影,在目光将要错开的时候,他忽然向我笑了笑。
我瞟了一眼四周俯着身的后妃宫女,想要不要也回个微笑给他,腰上却突然一紧,身子就腾了起来,等回过神时,我已经坐在了萧焕身前。
这可是在太和门前,文武百官、后宫内眷和数千将士都看着呢。我吓出了一头冷汗,忙回头压低声音:“你干什么?疯了吗?”
他轻轻笑了,没有说话,却在马肚子上一夹,骏马吃痛,箭一样奔出,直冲太和门。
百官和后妃都还跪着没有起身,御道两旁的仪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都呆愣在当地。
从余光里,我瞥到司礼监掌印冯五福气急败坏跑在马后,低声呵斥:“都愣着干什么?快跟上。”
扛卤簿的小太监们听了,慌忙拖着沉重的家伙小跑跟在后面,看上去有点狼狈。
我看他们实在好笑,挑起嘴角,忍不住笑了下。
太和门转眼就到,萧焕在门前勒住马,笑了笑问:“高兴了?”
我笑着点头:“不过我觉得你一定是疯了,简直像离谱的无道昏君。”
“不错,我也这么以为,做了回胡闹皇帝。”他笑叹着,自己先跳下马来,然后把我也接下马。
冯五福领着小太监赶过来,出了满头大汗。
萧焕放开我的手,退到御道正中站好,我也退开,接着跪在御道旁。
冯五福镇定了一下,才喊:“起。”
这个字被立在御道旁的小太监一迭连声地传出去,跪伏在广场上的大队人群这才起身,我也跟着起来,仍旧低头,和后宫内眷一起在太和门前站齐。
面前这群仿佛都面无表情的人,有多少确切地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有多少人在暗暗揣测刚刚发生的这一切的意义?
从明天开始,禁宫内外又将有多少各种各样的传闻?
毕竟自萧焕十二岁即位以来,不要说庆典祭祀这种大场合,就算是日常和臣僚间相处时,也从没听他在进退仪容上出过什么差错,因为这一点,他在少年时还曾被拍马溜须的言官盛赞为生有明君容德。
这样想着,我看了站在御道正中的萧焕一眼,他已经又神色凛然地目视前方,任由光禄寺那些礼仪官摆布了。
凯旋庆典很隆重,随后的大宴也热闹之极,这次宴会主要是犒劳戎马劳顿的将士,气氛就更加热烈了。
觥筹交错中,我悄悄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了拉身边御座上萧焕的衣袖,他微微侧了头,带点询问看着我。
我扳过他的脖子,飞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他连忙清咳一声,坐直身子,脸上却有些泛红。我低下头偷笑,管他们怎么想,要看就让他们看好了。
隐秘的快乐充盈上来,这个时刻,连杜听馨投过来的幽幽目光,我都不想再留意。
低下头,又看到殿下投过来一道目光,是父亲,他持着酒杯,看着我,脸上没什么神情,刚刚那些他应该都看到了。
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大宴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太和殿内外点满了烛火,照得殿前的广场亮如白昼,禁宫的夜晚难得这么明亮温暖。
酉时刚到,内眷们陆续退席,我也离席向萧焕请归,萧焕点了下头:“时候不早,皇后请先回寝宫。”
他特意没说让我早点歇息,只说让我先回寝宫,这么说待会儿是要召我去养心殿。
我点头表示明了,行下礼去:“臣妾告退。”抬头看到坐在萧焕身侧的杜听馨目光明净,也直视着我。
这个被膝下无女的太后夸赞冰雪为骨、才智超群,十三岁就以诗名艳绝京城的才女,她看向我的目光冷到淡漠。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整个后宫中,她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不管是恃宠而骄的武怜茗,还是坚忍狠辣的幸懿雍,或者其他刁钻精明的嫔妃,在她眼中,统统都是可笑的小丑。
因为后宫里的所有嫔妃中,始终只有她得到着萧焕的信任和爱护,也始终只有她,在我甚至没有觉察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就种了一粒种子在我心里,而我直到等那个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能够撑得胸口发疼,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原来我也一直小看杜听馨了,这个在禁宫中长大的女子,绝不是仅仅精通诗词书画,对于人心,她比所有人的手段都高明。
这一刻我应该妒恨交加的,但我心里那个沙沙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从金水桥上萧焕对我展开笑靥开始,那个声音就没有了。
无论身处何处,无论顶着什么样的身份,那个笑容都没变过,那是那个青衣的年轻人在江南的秋风里给我的微笑,第一次看到这个笑容时,我就想,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东西终于来了。
我抬头向杜听馨笑了笑,我想这一定是我最粲然的微笑。
杜听馨眼中的淡定迅速褪去,换上了失神的惊愕。
我转身走出了太和殿。
回到储秀宫,卸了脂粉换上便装,估计时间还早,我就倚在灯下看书。
对于读书,我兴趣不算高雅,从小到大我只喜欢看野史和笔记小说,碰到经传诗文就头疼。因此爹长常说我胸无大志,不学无术,我也不理他,照旧捧着我的传奇小说看。
沉浸在书里的种种幻妙故事中,不知不觉夜就深了,我正准备沐浴了等养心殿的召唤,冯五福就笑眯眯地来了。
进到内室,他先行了个礼:“万岁爷吩咐,就寝前还有话要和娘娘说,请娘娘不必净过身后再去。”
我点头:“知道了,请冯公公先行。”
冯五福一路把我请到储秀门外的鸾轿上,等我坐好,他忽然说:“万岁爷离京月余,积压的政务很多,万岁爷此刻的身子却经不起劳累,待会儿到了养心殿,还望娘娘能设法让万岁爷早点歇下。”
我忍不住挑了眉,冯五福交待这种事情给我,已经有点把我当成自己人看的意思,就笑:“就算公公不说,我也会提醒万岁。”
冯五福笑应着:“这就好。”把轿帘放下。
养心殿前殿东暖阁是皇帝的卧房,西暖阁就是御书房,萧焕通常都在西暖阁窗下的软塌上批阅奏章公文。
我下轿,就在门外看到了窗里的灯光和灯下萧焕的身影。
我走进去,暖阁里只有萧焕一个人,正伏在矮桌上看奏章。
我走到桌前,抬手把他手里的折子扣到桌子上:“你要幽会的人来了,还不快放下这些俗事?”
他抬头笑了笑:“看得忘了,这么晚才叫你来,等得急了?”
“在看一本很有趣的笔记小说,也还好。”我笑了笑。
“噢?是什么?”他用手支住头,淡笑着问。
“一本新近在市坊间传阅的鬼怪故事,你肯定没看过。”我笑着向他眨眨眼睛,“怎么,你的皇后这方面消息很灵通吧?”
他笑了笑:“说起来我年少时也曾迷恋过一阵笔记小说,觉得其中微言大义,比四书五经中的义理有趣多了。后来凌先生说身为天子,那些小说家言,看点就好,不必太多,我就没有再看。现今就算想看,也没这工夫了。”
虽然内阁首辅都会被封为太傅,领个帝师的虚衔,但我父亲在先帝还未驾崩前曾教导过萧焕三年,所以他们不仅有君臣之名,也有师生之情。
我很少听萧焕提起过父亲,顿了顿,对他笑:“那也好啊,我可以把我看到的讲给你听。”说着挑着眉毛看他,“对了,你不是说有话跟我说?什么话?”
夜深了,窗外没有风,殿内殿外都阒静无声,他默然地看着我,跳跃的烛火下,那双深黑的眼睛里隐隐有细碎光亮在明灭,最终亮光渐渐汇成一抹笑意,从眼角流溢开来,他轻轻笑着:“突然忘记了。”
我眨眨眼,看看他灿然的笑容,再眨眨眼,然后扑上去抱住他:“你耍我是不是?”
他轻笑出声,清越的声音仿佛从耳边抚过的流苏,一阵□。
我的手滑到他的后背,轻轻环抱住他。
靠在他肩头,有个念头悄悄从我心底钻上来,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把它说出来:“萧大哥,我们一起沐浴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他猛地咳嗽了两声,最后轻声说了句:“好吧。”
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我还容易害羞,怪不得会被库莫尔当做娈童调戏,老这么温温吞吞的下去不行,我决定今晚把前几天向嬷嬷请教过的闺房秘术使出来。
一起沐浴后,一起到东暖阁就寝,这晚下来,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那个”不是每晚只能做一次;第二,做“那个”可以很愉快。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前,我把头埋在他胸前:“萧大哥,这么下去,我真的会替你生孩子吧?我不想给你生孩子。”
他把下巴轻轻放在我头顶,笑笑问:“是吗?”
我把脸静静贴在他胸前,没有回答,他胸前的肌肤有些凸凹不平,那是我刺中后的剑伤疤痕,绵绵延延有两寸多长。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眼里滑了出来,等我生育出了皇储,父亲会不会想要弑君立幼?萧焕绝不是一个甘为傀儡的君王,这点父亲已经发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