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身心。
朝会歌是由校长黄瑞仪亲自选定的。柳真清是黄瑞仪的女儿。女儿曾竭力说服母亲改用《妇女解放歌》。黄瑞仪淡然一笑,谢绝了。女学生进行队列训练时正常的挺胸部翘屁股曾激起全沔水镇前清遗老的愤怒声讨,黄瑞仪并不据理力争,而是送出了十几幅元人字画平息风波。柳真清真不敢想象母亲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的时候曾是孙中山先生狂热的追随者。
尽管柳真清不满意朝会歌,她还是尽职尽责每日领唱,就如同她不满意萃英女子学校,却日复一日地为它工作;不满意母亲,却顺从着敬重着她;不满意那个在省财政厅做事的程树光,却还在准备嫁给他一样。不嫁给他嫁给谁?柳真清都25岁了。老姑娘了。而程树光出身富贵,仪表堂堂,对柳真清无比倾慕。柳真清和中国绝大多数女人一样,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即使在那乱世出英雄的时代,也还不如一个童养媳有革命精神。她的眼睛看进去的是上下几千年中国文明史,流露出来的是不满,犹豫和怯弱。所以,这一天朝会结束后,柳真清向母亲挥了挥手绢就轻松自在地走出校园。谁都没想到柳真清从此踏上了她人生的巨大变故之中。
这一天是事先约定了和文涛一块儿去胡裁缝家做衣服的。文涛是柳真清从开蒙学堂到女子师范的同窗好友,也是沔水镇柳家的姑娘,算起来与柳真清是五服之外的表姐妹。四年前,文涛毕业后一天没耽搁地嫁了人,做了少奶奶。丈夫吴梓是沔水镇人,在广州安福军舰上做大副。文涛新婚时在广州住了三个月,吃住都不习惯,语言又不通,就让吴梓送自己回了沔水镇,过起了我们现代人所谓的两地分居生活。这么一来,文涛和柳真清又续上了往日的同窗之谊。
柳真清安安详详走在沔水镇的大街上,和煦的春风和时不时掠过耳畔的燕子使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含上了一丝笑意。突然,饶丑货拉了她一把。
“小姐!”饶丑货很严重地说:“小姐快回去!”
饶丑货是萃英女子学校的厨子。拿手好菜是沔阳三蒸。那时候虽说已是经过了大革命的二十年代末期,许多被剥削压迫的人觉悟还是不高,饶丑货就是这样一个人。黄瑞仪亲自去镇东破庙里问他愿意不愿意给萃英女子学校做饭并住在学校守夜?饶丑货感动得翻身就跪下叩头,拎着破行李卷儿跟在黄瑞仪身后,一边走一边赌咒发誓不要工钱。饶丑货不仅不要工钱,还以给黄校长做仆人为荣,经常忠实得像条狗。这天他买菜时遇上了白极会来铲平苏维埃政府,自己摔破了膝盖还奔过来劝阻柳小姐。
柳真清说:“你的膝盖谁打的?”
“没谁。”饶丑货说:“逃命时跌跤跌的。”
柳真清笑了。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慌张。什么都不想一想。白极会是宗教团体,人家会长方焕是沔水镇的名人,据说他一家老少都吃斋念佛,还杀人不成?”
饶丑货说:“小姐,我是沔水镇的厨子,难道不知道方焕全家吃斋?能吃斋就能开斋,昨日就杀了泼皮乡苏维埃的十七个人,今日道袍上还沾着血哩。”
柳真清无比惊讶。说:“我要去看一下。”
“小姐!”饶丑货又想拉柳真清的衣服,柳真清闪开了。街上行人望着笑,柳真清红了脸,使出小姐脾气,说:“你别碰我。你快回去做你的事。我这么大个人,还不知道道理不成?”
饶丑货只好走掉。柳真清又在后头加上了一句:“别告诉母亲,免得她瞎担心。”
柳真清离开大街,拐进了油榨路。
在说了无数声“对不起”和“借光”之后,柳真清挤进了围观者的最里层,看见了传奇人物方焕。
方焕身穿青色道袍,手执佛尘,面对檀香袅袅的佛坛,闭目默念着什么。他身后的五百名会员一律青色短衣,斜披白符带,头戴白色礼帽,打着绑腿,手持长矛大刀,也都闭目默念。一条长街只听得一片窸窣声。从人们的小声议论中,柳真清得知方焕这是在镇上设立总坛。只见方焕轻轻挥动了一下拂尘,竟有国民党镇政府的治安警察端枪守护着一只木牌进场,木牌上写的是:湖北阐教坎门金钟罩白极会。
柳真清对宗教兴趣不是很大,加上惦念着文涛在家等她,就准备离开。但人群忽地骚动起来,尖叫和着一声声呐喊响彻天空。柳真清被人冲撞着,推攘着。终于人群散尽。柳真清看见了可怕的一幕:白极会追砍着苏维埃政府的工作人员,街上已经横陈着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苏维埃的牌子踩在方焕脚下,他仿佛没有看见眼前的屠杀,自顾自捋着胡须,亲自挂上白极会的牌子。这场力量悬殊的战斗时间非常短暂,最后一个手握红樱枪的贫协委员企图阻止方焕的动作,可等方焕挂好牌子回转身来,那个衣衫破旧的人已成肉泥。
狂暴的杀戮像它开始一般突然又安静下来,被鲜血溅红了脸膛的白极会员们扯着袖子揩脸,喘着气四处寻找他们的会长方焕。方焕在这一刻发现了呆立在血海边缘的柳真清。
柳真清没有眼泪没有哭声地抽泣着,既说不出话又挪不动脚步。她记得她没见过方焕,却
不知怎么方焕认识她。
“柳先生受惊了。”方焕说着还作了作揖。
柳真清的嘴巴多动了一下,还是发不出声。方焕说:“我请人送柳先生回校好吗?”
两个会员走了过来。柳真清看见了他们白符带上的血点。“滚开!”她尖厉地叫了一声。
四周的围观者以柳真清和方焕为中心又涌了上来。方焕说:“柳先生要持重一点啦。”
柳真清说话了,声音非常沉静响亮,一如站在讲台上。
“方焕,我从小就听说你的故事,我一直都敬重你化缘十载修建善堂的业绩。不料你竟然手持屠刀,滥杀无辜。真正是人面兽心,令人齿冷!”柳真清说完,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啪地甩下袖边,竟像一个男人羞辱另一个男人那样拂袖而去。
这天柳真清穿的是件鼠灰色旗袍。那时候正派小姐们的旗袍决不是后来经过交际花和妓女们改造了的款式——突出胸部,紧匝臀部,开叉开到大腿根部。而是直统统的长袍,与男人的长袍极其相近。一般受过教育,具有男女平等意识的女青年都兴穿这种旗袍。柳真清的个子虽然高挑,但瘦而薄,旗袍袖子便总是长出一点,柳真清习惯挽上一匾,露出一道寸宽的白绸里子,有意无意之间当作了一种装饰,不想也就造就了这个拂袖而去的壮举。
一个年轻女子在公开场合,在几百双眼睛底下对方焕做出最无礼的动作,且还含着一种胆大妄为的潜越意味,方焕当场扶住额头往后晕去。他被会员搀到椅子上坐下,一阵咳嗽,吐出的是一口带血的痰。
柳真清一到文涛家就垮了。任文涛如何地劝慰还是止不住全身的哆嗦。文涛只好银牙一咬,打了柳真清两耳光,然后带她躲进吸烟室,和她一左一右侧卧在绣榻上,为她烧了一泡鸦片。
递过来的烟枪使柳真清十分难为情。
“不要。我不要这东西。”
文涛说:“我的小姐,吸几口就镇定了。鸦片又不只是毒品,少量的时候是一味药。我有胃气疼的毛病,吴梓特意为我治病弄的这间吸烟室。”
柳真清狐疑地打量了一番吸烟室,才勉强躺下吸烟,姿势僵强得像初进青楼的穷小子,惹得文涛娇笑不停。
文涛和柳真清穿着打扮的风格绝然相反,文涛全力突出女人的魅力。她穿着一件缃色夹袄,缃色百褶裙。尤其这袄做得极尽妖媚:袄身紧而短,袖却松而宽,呈喇叭形状,袖口镶了四寸宽丝质花边,镂空绣着精致无比的翠色柳叶;凡抬手动臂,不仅飘然若仙,还时时裸露出大截玉腕。胸部不必说是如何地鼓突了。更妙处在下摆:圆圆的一抹镶边之下,衣摆短得应当露出肚脐,而一条象牙白丝带扎紧了细腰,肚脐在里面便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了。文涛柔软地雍容却又放肆地吸着烟,有条有理的替柳真清分析目前局势。柳真清细致地端详着文涛,不禁遗憾自己太缺乏个性和勇气了,尤其是在遇上了人生波折的时刻。
柳真清叹息一声,说:“文涛啊,我今日总算明白你在男性世界无往不胜的奥秘了,你把情场也当作了战场。我要是有你这半份勇气,去追求我所向往的生活就好了。”
“哦!”文涛拿烟枪敲着柳真清的额头,高兴地说:“你终于开窍了。”
文涛说:“不情愿嫁那个程树光还嫁他做什么?不情愿受你母亲束缚还呆在萃英做什么?你的心我还不知道?想去革命,想去扶贫济弱,想去找严壮父,那就去呗,这下不正好。人家围了萃英问你母亲要人惩办,你还回去?”
柳真清刷地坐直了身体,不知是鸦片烟的作用还是文涛石破天惊的话使她面容潮红,眼睛闪亮。她捂着一颗激烈跳荡的心,不住地叫唤:“文涛。天哪。文涛。”
文涛戏谚道:“看,看,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柳真清说:“你才是红杏一枝。你敢说你不想念啸秋?”柳真清说罢便知失言,下意识看了看周围有没有吴家的仆人,文涛现在毕竟是个有夫之妇了。
“不要紧。”文涛说:“我是想念啸秋,但也不想念,他不值得我想念。”
“为什么?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没有发生过什么。难道你觉察不出他真正喜欢的不是我吗?”
“怎么可能呢?我看他总来约你嘛。”
“那是为了你。”
柳真清又一次为文涛的话所震惊。柳真清当年的确没去多想,因为文涛比她漂亮多了,啸秋也是个漂亮人物,文涛啸秋并肩而行曾吸引了中华大学许多羡慕的目光。那时候柳真清只敢把啸秋作为兄长、作为同志。凡聚会,游行,演讲,柳真清总是跟着严壮父,严壮父生着一张严肃的愁眉苦脸的面容,愿意保护女生但绝不献殷勤,绝不去注意女生的穿着打扮,和严壮父在一起十分地自由自在。
所以柳真清还是说:“我不相信。我肯定不相信。”
文涛说:“又固执起来了。你固执起来谁也没办法。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啸秋喜欢的是你。他这人有个极大的缺点:不讲真话,文过饰非,我
就是讨厌他这点。他不说真话我也知道他是否真喜欢我,我是个受了高等教育的敏感的女人,不允许他伤害我的感情。”
文涛的好强和严肃认真再一次地引起了柳真清对她的钦佩。她把自己的手递过去,文涛握住了它。两人紧紧握着摇着,蓦然都感觉到了一种生离死别的凄伤。
柳真清说:“我要去找严壮父。”
“别说。”
文涛让柳真清别说,自己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说:“将来要是有机会见到啸秋,告诉他我想念他。”
“好的。”柳真清说。
文涛起身为柳真清准备行囊,指示仆人做几样柳真清爱吃的小菜,后来饶丑货寻到文涛家传达黄瑞仪的话,她让女儿在文涛家暂避两日。文涛少奶奶谱儿十足地说:“晓得了,你去罢。”她生怕柳真清和饶丑货多说话暴露出什么。
在暮色笼罩沔水镇的时候,柳真清启程了。柳真清洗去了淡妆,脸上抹了些许香灰;脱下旗袍,穿上土布褂子,由文涛家一个略会武功的仆人从水路送她去洪湖苏区投奔严壮父。
文涛披了一件昭君出塞式的丝绒斗篷将柳真清送到襄河边。柳真清以为文涛还有话说,可文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摆动着她的纤纤细手,直到小船没入黑暗之中。
且不论柳真清文涛之辈将来的命运如何,至少她们的青年时代是非常有价值有意义有趣味的。
柳真清文涛与严壮父啸秋相识在二十年代初期。
那时候,“五四”运动的浪潮席卷校园,连最文静的柳真清都无法坐住,16岁的少女也打起了写着标语的小旗帜上街游行,高呼“取消二十一条亡国条约”、“收回青岛” 等口号。柳真清生性腼腆,呼了口号还四处看一看怕熟人看见了笑话她。文涛却大胆泼辣,在她那发育丰满的胸前挂一条“严惩卖国贼”的标语,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在文涛的带动下,柳真清也慢慢敢于上街,守在商店门口,劝市民们抵制日货。
严壮父读的是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董必武当时在该校做教育主任兼教国文,所以一师成了宣传共产主义思想的活动中心。严壮父从董必武那儿借阅了《共产主义abc》、《觉悟》、《新青年》等革命书刊,逐渐就树立了共产主义的世界观。
啸秋年纪大几岁,已是中华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他的一篇演讲《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使他成为武汉学运中的知名人物。啸秋有一头浓密的黑头发,有圆润洪亮的好嗓音,加上他口齿流利,善于表情,讲到慷慨激昂处,头发直甩,声泪俱下,听众无不为之动容。
有一天,柳真清和文涛去中华大学听演讲。恽代英正大讲马列主义,被陈启天打断,大讲他热衷的国家主义。
柳真清说:“这人好不懂礼貌,我们走吧。”
文涛说:“走什么走,古人都主张百家争鸣,听一听有好处的。”
台上恽代英与陈启天辩论起来,台下各派的学生为本派跺脚助威。等柳真清拉着文涛想挤出礼堂时,会场已经一片混乱,互相殴打起来。文涛的屁股连续被人揪了几把,她愤怒地斥责,可寻不到冤头债主,便气哭了。柳真清的一双鞋被踩掉,十分难堪地踏脚乱跳。她们两人的处境被严壮父发现了,严壮父毅然脱下自己的鞋给柳真清穿上,然后寻到啸秋让他这个东道主保护一下两个外校的女学生。
啸秋微笑着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文涛不哭了,在柳真清耳边说:“看,啸秋!多么英俊呵!”
柳真清连连羞着文涛的脸,文涛娇声娇气嗔着以期引起啸秋的注意。啸秋果然注意到了:“你们是沔水镇人?”
文涛说:“是的。”
啸秋高兴得猛击严壮父的肩:“我们是老乡呢!我们又有了两个美丽的小老乡!”
柳真清简直被啸秋的潇洒大方压迫得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相形之下,她多像个见识浅薄的乡下丫头。
严壮父认真地说:“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
文涛瞥了严壮父一眼,问:“你一向这么严肃吧?”
“是的。”严壮父回答。四个人都不禁笑起来。啸秋当然邀请柳真清文涛吃午饭,她们同意了。午饭之后,文涛已经和啸秋谈得十分投机。只有柳真清一直偷偷瞟着自己的脚,她着急的是穿一双男式大鞋子怎么返校。
令柳真清永远惭愧的是她怎么也不敢吭声,不敢打断文涛和啸秋严壮父的高谈阔论,到人家送客时她却再也忍不住嚼泣起来。他们三人这才注意到柳真清的一双纤足插在严壮父的大鞋子里。后来啸秋去女生宿舍募捐来一双鞋解除了柳真清的困难处境。然而有一个细节好像谁都没注意到,唯有柳真清的感受刻骨铭心,从此再也忘不掉。
啸秋说:“我去给你找双合脚的鞋。”啸秋走到门口忽然回头问:“你脚多大?” 那时代,鞋子还没有统一的标准号码,柳真清只得用手做了一个长度示意。啸秋说: “这是多长?”
啸秋蹲在柳真清面前,不由分说脱下了她的鞋,把她的脚按在他的大巴掌里衡量了一下。柳
真清没缠过脚,但她的脚天生小巧玲戏。啸秋握住她的脚时似乎非常吃惊。他停留了片刻。是那种别人察觉不到,只有他俩心有灵犀的停留。柳真清的心几乎要从胸膛跳出来,她深深勾下头以免别人看到她脸红。这时文涛正背对他们和严壮父大声说笑,啸秋也毫无异常表情匆匆离去。柳真清便把这段细节埋藏进了心底。随着文涛与啸秋关系的密切,柳真清愈加谨慎,对啸秋完全是一副天真浑沌的态度。一个女性的秘密锁进了柳真清记忆的密箱。
不久,啸秋决定去法国留学。他们四人聚会相送,文涛毫不掩饰地哭得一塌糊涂。啸秋走了之后,文涛逐渐对活动失掉了兴趣。消沉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对柳真清严壮父宣布她彻底清醒了,懂得世故了,不再过问政治了。严壮父听罢扭头便走,柳真清追上去送他,他问:“你还来吗?”
柳真清肯定地点头。后来严壮父每次都指名道姓专找柳真清一个人。
一九二五年,严壮父毅然投笔从戎,赴穗去考黄埔军官学校。柳真清设宴为他饯行,他却没到,差人送来一封信,信上只抄录了一首关于战争的古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柳真清没有哭,心里却酸楚得不知怎么才好。
至此,四个人的革命小组便彻底解体。柳真清遵从母训,回沔水镇萃英女子学校任教。黄瑞仪告诫女儿:“中国不需要战争,最需要教育。”
四年来,军阀的马蹄得得去又复归,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惨遭失败。今日贫农协会成立,打土豪分田地;明日清乡团又解散了农协,夺回了土地;苏维埃红色政权的对门经常是国民党县政府,居然两个政权并存,人民办事不知道去找谁。冷眼看着这乱哄哄的世道,柳真清心灰意冷了。萃英女子学校也不可避免出现了一种倾向,即成了贵族学校。因为平民太穷困了,他们的女儿没工夫上朝会没工夫排演文明戏,还经常将校服偷回家给姊妹们穿。
柳真清坐在船头,浮想联翩。春夜里襄河上的风是凉的,却也吹不冷柳真清兴奋得滚烫的脸颊。发现自己的血还是新青年的热血,发现自己还是有勇气开创新生活,这真是令她万分地高兴。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仆人带着柳真清来到了洪湖白庙乡白庙村的马二年家。仆人指指三棵梧桐树说:“到了。”
柳真清间:“到了哪里?”
仆人定睛一看就犯了傻,梧桐树下没有了房屋,只有一堆死灰,房子烧了。
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芦苇一直铺向天边,仆人扯直了嗓子叫道:“马二年。马二年。”不见回答,又叫:“马大年。马大年。”还是不见回答,又叫:“三年。三年。”
柳真清打断了仆人。“算了。想别的办法吧。”
仆人往地上一蹲,呜呜地哭起来,说:“柳小姐,我只认得马家。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今天还要赶回去买一百斤大米,吴家奶奶吩咐过的。”
马二年是严壮父手下的一个红军战士。和这个仆人小时候是开裆朋友。最近潜入沔水镇,通过这个仆人与吴家老爷接上了头,请吴家老爷给严壮父买点军火。军火是吴样从广州弄来的,货色是不错,可吴家要价也太高。由于讨价还价。马二年在吴家不免多盘桓了几天,秘密就被文涛知道了。文涛问了马二年一些情况,知道严壮父就是当年的严壮父,便婉转说服公公降低了一点价格。
大家原以为洪湖又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与沔水镇紧挨着,历史上无数次地将这两地合为一个县。要找个马二年家还不是像走趟亲戚!不料马二年家烧了。
仆人还在哭,他是真着急了。说:“柳小姐,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可担当不起,可我今天非赶回去买米不可,吴老奶奶的脾气您知道,少奶奶都让她几分的。”
柳真清说:“那你赶快回去买米吧。”
仆人说:“那我怎么回少奶奶的话?”
“随你怎么回。”
“那可不行!少奶奶聪明,瞒不住她的。”
柳真清啼笑皆非。心想自己一个女子,就够没主张的,却又碰上一个无用的仆人。柳真清只得打起精神,说:“你带我找到一个大村庄就行了。你就回去买米。找到了人家,还怕什么。”
仆人连连点头。一跃而起去寻村庄。
清晨的湖区,轻雾如幔,柳真清完全迷失了方向。仆人倒还分得清炊烟和雾,盯着一缕炊烟,果然走进了一个村庄。
一进村就遇上了一个捡粪的老头。仆人问:“老爷,这是什么村?”
老头说:“我不是什么老爷。我是穷人。这是鸡鸣村。”
“鸡鸣村有没有马姓?”
“马姓是大姓哩。你找谁家?”
“我找马二年家。”
老头盯着仆人看半天,说:“马二年家在白庙村芦苇荡子里。我是二年他远房的叔。”
仆人顿时喜形于色,对柳真清说:“这是他叔!可好了,这是他叔!”
仆人将柳真清送到老头面前,自己飞快跑了。
老头问柳真清:“你是二年什么人?”
柳真清觉得一下子解释不清楚,就说:“不是他什么人。是找他打听他们严师长。”
老头说:“你是严师长什么人?”
柳真清非常不习惯这种没教养的问话,她皱了皱眉,回答:“是他的朋友。”
“朋友?”老头琢磨着柳真清,忽然转了话题:“吃了早饭没有?”
“没有。”
“那先到我家吃口东西再说吧。”
“多谢了。”
老头的家在村庄的另一头,柳真清跟着老头像游行一般穿过全村。狗最敏感,首先发现她是一个陌生人,便追着她狂吠。狗的叫声提醒了人,家家户户都有人惊慌地跑出来,粗声大气问老头:“嘿,这丫头是谁?”
老头的老伴,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婆子第一句话也是毫不客气地说:“哪来一个丫头子。”
吃饭前,柳真清要求先洗漱一下。她从包袱里取出牙刷时,老俩口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随时准备伸手抓柴刀。
柳真清尽量放柔嗓音,说:“这是牙刷。刷牙齿的。”
没有水杯茶缸,柳真清只好端着葫芦瓢蹲在大门口刷牙。全村的人都注目着她,扯着小孩不让靠近她。柳真清刷完牙抬起头,一幕凄凉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低矮破败的茅草房;衣衫褴楼,面黄饥瘦的男女老少;黄的牙齿,黑的手指,迟钝木呆的眼睛。这就是农民,柳真清想,这是我的同胞呵!
柳真清湿润着眼睛顽强地喝下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碗野菜粥,把文涛给她准备的干粮——两听美国饼干一听香肠放在了老俩口面前。
老大婆经不住精美食品的诱惑,想动手拿了吃。老头制止了她,唤过猫,喂猫吃了一块饼干,然后默默观察猫的反应。
柳真清洗过脸之后显得更加可疑。白嫩光洁的脸完全暴露出她的小姐身份。
“我是小姐,可我更是教书先生,我是沔水镇黄瑞仪的女儿啊。”柳真清竭力做到坦诚相见,希望人们答应帮她寻找马二年。但没有人知道黄瑞仪是谁,报纸曾一再宣传教育家黄瑞仪,结果江汉平原上一个上百户的大村庄没人知道黄瑞仪。正当柳真清为中国农民的现状深感痛苦时,一条黑布袋罩住了她的头。
鸡鸣村的农民是老革命根据地几经风霜的农民了,决不是表面给人印象的那般麻木愚钝。他们光是用眼神就商议好了计策。在老头听柳真清说活的时候,几个汉子从后面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他们。柳真清的头一被罩住,随即上来了麻绳,很快绑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柳真清气愤得大声呵斥这种粗暴行径,但没人理睬她。
农民们摊开了柳真清的包袱,看见了银元和一把防身小匕首。他们在柳真清身上敲了几棍子:“说!你是什么人?谁派来的?带银元做什么,带刀子又做什么?是不是想祸害红军?”
审问从上午持续到午后,柳真清文绉绉的答话根本满足不了农民,有许多话他们听不懂。柳真清考虑首要是揭开头罩,面对面讲话才有互相的信任,其次她实在受不了口袋里头的霉烂味儿。
“请你们拿掉头罩,银元全给你们!”
哈哈。农民们豪迈地大笑,说:“谁稀罕你这臭钱。老子们要翻身。要红军。”
柳真清弄巧成拙,只好沉默。使她安慰的是农民对红军的一腔赤诚。这是好事。多少人想拯救中国,多少主义想拯救中国,都唤醒不了农民,看来共产党正在赢得广大农民的心。柳真清打心里为严壮父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