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结局(下) (4)

凰权 天下归元 6317 字 4个月前

个弯,便看见横矗眼前的铁栅栏。

栅栏里,破烂稻草上,伏着奄奄一息的女子,混沌的黑暗里也能感觉出那种衰弱的姿态,耸起的肩膀瘦削得似钢刀,割痛人的眼睛,牢房里四处都是烂棉絮脏稻草,染着已经发黑的碎肉和血迹,触目惊心。

那男子浑身一颤,险些落地,他一生岿然沉静,从来唯有这个女子能牵动他的心,一慌之下赶紧收拾心神飘了过去,手指一抬,指间夹着的一枚金刚石薄片,已经划裂门上的暗锁,随即飘了进去。

他进了牢房,那女子依旧一动不动,男子慌急的掠过去,伸手要扶起她,手刚碰上她身子,便觉得一手滑腻,举起手指一看,血淋淋满是碎肉——她身上已经肌肤全部碎裂,根本碰不得了。

那男子跪在她身前,举着双手,一瞬间天崩地裂般的僵住了。

他染血的手指僵硬向天,姿势如化石般似乎永生不能解脱,铁壁缝隙里一线光线照上他戴了面具的脸,脸上眼睛的部位是一层特制的薄膜,薄膜里恒静的眸光平生第一次浪潮翻涌,翻出无限的惊恐绝望,眸底有奇异的淡淡的水雾之气,慢慢聚集。

这一生历经风浪而不动岿然,这一生天地封闭不知喜怒悲欢,这一生因她开辟鸿蒙,原以为从此后看得见烂漫五彩新宇宙,却从此邂逅无限思念疼痛和……今日悲伤。

眼底有什么东西很湿很热很胀痛,挤得满满的要从眼眶中滚出,这一生他以为自己永不会有此刻体验,然而命运不肯放过的要让他将人生之苦一一尝遍。

原来这就叫眼泪。

原来这就叫绝望。

他颤着手指,慢慢靠向自己的眼睛,似乎想要触触那即将流出的泪,又似乎想要就这么捂住眼睛,不去面对摧心裂肺这一幕。

却突然听见一声幽幽叹息。

这声音太熟,熟到梦魂常遇,远隔天涯也如在耳侧,他如被惊雷劈下,霍然转首。

暗牢的牢房是转折设计,在这间牢房的侧面,隐约露出了一个人修长的影子。

那影子也太熟悉,熟悉到他浑身颤抖,心腔跳动得一阵剧痛,像是刚才突然裂开,再被烙铁猛力一烙,嗤啦一声热气四散里被强力合拢。

他第一时间想站起身,身子一晃眼前一黑竟然险些晕过去,对于铁石般封闭的人来说,这种太过难得的大悲之后便是大喜的猛烈情绪冲击,一时竟然承受不起。

那人又是一声叹息,叹息声里充满怜惜。

他抬起头,眼神里爆发无限欢喜,瞬间将未及流出的眼泪烘干,他已经从那声叹息里听出,她安然无恙。

他立即松开手中的女人,掠向那间牢房,如法炮制开了门。

黑暗里,凤知微素衣委地,静静的看着他。

他站在牢门口,也那样仔仔细细的看着她,然后发出一声无限满足的叹息,大步过去,猛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微……微……”他一遍遍低低喊她名字,满含失而复得的莫大惊喜。

凤知微听着他激动惊喜的语气,想起初见时,遥遥立在三尺之外,眼神只在脚下一尺三寸的玉雕般的少年。

她的玉雕少爷,因了她成为人,然而她带他走出封闭天地,却从未能给他真正的人生喜乐。

若留他一直在原地,他也许能混沌而幸福的活这一生。

对耶?错耶?换得此刻凝噎无言。

顾南衣紧紧抱着她,将脸在她颈侧轻轻摩挲,低低道:“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凤知微眼眶微湿,轻轻“嗯。”了一声,反手也抱紧了他,觉得他身子过于冰冷,想要给他一点温暖。

她在他耳边低低道:“对不起。”

一阵沉默。

随即他偏头,也在她耳边道:“不,喜欢这一切。”

不经历那般地狱般的疼痛绝望,怎么会有此刻绝处逢生的巨大喜悦?

她给的一切,他都喜欢。

凤知微默然不语,顾南衣已经放开了她,牵住她的袖子,道:“走。”

凤知微不动,顾南衣愕然回头看她。

“这间牢房,是当年我娘和我弟弟呆过的牢房。”凤知微唇角一抹凄凉的笑意,轻轻抚摸铁壁,“我还在这里的墙角,摸到陈旧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当时弟弟被踩住灌毒酒时留下的。”

顾南衣伸手想去牵她的手,手伸到一半想起什么,只牵了她的衣袖,凤知微没有注意,只悠悠道:“南衣,对不起刚才我没说话,因为刚才,我不想和你走。”

顾南衣瞪大眼睛看她。

“自长熙十三年后,我全部的力气,都留给了娘的遗愿。”她缓缓坐下,茫然的看着虚空,“娘很了解我,她带我回秋府,让那样恶劣的环境逼出我内心的愤怒和不甘,她用近乎惨烈和决裂的死亡,用弟弟那一条十六年等着替死的性命,将早已愤怒不甘的我逼入死角,在临终时,她逼我发的那个誓言,从此永远捆住了我。”

她伸出手掌,茫然的看着自己洁白如玉的

手指,“复国,报仇,两件使命,我一生只为此而活,我也曾以为,为了报答娘和弟弟,为了她们的灵魂久安,我必须这么做,为此不惜此身也不惜苍生。”

“然而,”她怆然的笑笑,“天意开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娘知道凤皓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会不会还选择那样一条死路?我想了很久,她不会。”

“我娘是那样爱憎分明,性烈如火的女子,她敢于做那一切,是建立在对你伯父的爱之上,一旦她知道原来你伯父一直在骗她,她只有恨的份,哪里还会为了他的遗愿不惜此身?”

“她连亲生孩子的遗骸都放不下,切切嘱托我不要忘记祭拜,如果亲生孩子活在她身边,她怎么可能舍得他替死?”

“所以。”凤知微抬头看顾南衣,惨然一笑,“其实一切都应该不存在,娘的遗愿不存在,大成复国不存在,所谓的报仇,不存在。”

顾南衣怔怔的望着她,他不是很明白凤知微的意思,只隐约觉得,自从山中挖出那裹着血衣的石头后,所有支撑凤知微的信念,同时也被那块石头给砸毁。

连同她一路来苦心筹谋隐忍牺牲,连同这夺国之争天下二分,都失去一切存在的理由,碎成齑粉,落入眼眶,化为此刻酸楚一泪。

“你看。”凤知微低低道,“你、宁弈、赫连铮、知晓、宗宸、血浮屠、华琼……你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你们能做到的一切,来成全我这个誓言,于不可能中将之变成可能……甚至将牺牲和伤害降到最低,可是,无论怎样回避和成全,战争总是要死人的,那些好儿郎,那些也是爹生娘养的壮健青年,那些鲜活的生命……因了你伯父自私的设计,因了我娘被蒙骗的牺牲,因了我被逼的誓言,葬身沙场,魂落异乡,还有赫连,赫连,他……”她哽咽着说不下去,慢慢转过脸去。

顾南衣半跪在她身前,隔着距离,也能感觉到此刻凤知微的绝望和悲凉,他轻轻虚按着她的肩,道:“不,不是你的错。”

凤知微怔怔注视着墙壁上虚化的黑影,轻轻道:“是,也许不是我的错,可是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得到幸福,我这沾满无数无辜鲜血的人,如果还能坦然活下去,怎么对得起那些日夜啼哭的灵魂?”

顾南衣认认真真的看着她,觉得她不是开玩笑,想也不想便道:“那我陪你一起死。”

他说得平平淡淡,毫不思考,好像不是说的是生死大事,而是明天一起去踏青。

凤知微并不意外的看他一眼,也很平静的笑笑,这就是顾南衣,他漠视一切,包括生死。

如果是宁弈,他会怎么说?他会说——你想死?先问我同意不同意。

她唇角一翘,近乎俏皮的笑起来。

有些事,从来便由不得人的,宁弈,你可明白?

“好,我们一起死。”她握住顾南衣的衣袖,语气平静而决然。

顾南衣点点头,四面看了看,道:“但是我不想死在天盛皇宫。”

“我也不想。”凤知微道,“那你带我出去吧,我被封住了内力。”

顾南衣点点头,转身负起她,凤知微在他背上轻轻道:“南衣,你怎么这么冷?你的寒症犯了是吗?”

当初顾南衣为她戴寒铁重镣,落下寒症,不能在阴寒之地过久,所以后来长留温热的西凉,如今凤知微在他背上一趴,隔着衣服也其冷彻骨,便知道寒症发了。

“反正准备去死。”顾南衣干巴巴的道,“无所谓。”

凤知微笑笑,将脸贴在他背上,道:“我也给你热热。”

顾南衣“嗯”了一声,明明她脸上那点温度无法抵御体内的寒气,他依旧很满足的道:“暖和。”

凤知微脸贴在他背上,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下,反射微光粼粼如小溪。

顾南衣背了她正要出门,凤知微突然道:“等一下。”

随即她转头,手臂伸得长长的,在地上胡乱摆动,一边捏着嗓子幽幽道:“庆妃……庆妃……还我孩儿来……庆妃……庆妃……还我命来……”

顾南衣愕然看着她,不知道她突然发了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