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寄扬走的时候,唯独我没有去送。我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想象他背着背包站在人群中的样子。寄扬,或许我该恭喜你。出国留学一直是你的梦想,今天终于实现了。或许,一些人与生俱来的梦想具有强大的不可抗性,因为我你所做的放弃,如今又重新拾起。我知道,你离开的那一刻心底一定有遗憾,如同我转身的那一瞬心底一定有伤痕。你留在沈婧心底的这道伤口,许久,许久,一直许久到我老到我死到我葬到我融入泥土化为尘埃,依然都会在。苏磊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倒在床上无声无息地睡着了。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这曾是苏筱最喜欢的姿势,我总批评她说这样的姿势有碍发育,她一脸不屑地耸耸肩说,切,我这么好的身材,还需要再发育吗?如今我躺在床上,才终于明白苏筱这样睡觉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她在夜里最深处的梦中,找不到保护,得不到温暖,寻不到出路,所以她只能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刺猬,希望自己那微弱的刺能够给自己一点点可怜的保护。苏磊在电话里说,沈婧,寄扬走了。我说,我知道。他好吗?苏磊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说,他不太好,有东西拖我捎给你,我现在就在你楼下,你能下来一下吗?我穿着睡衣,一脸披头散发地下了楼。我的样子把苏磊吓了一跳,他扶了扶眼镜,一脸关切地问,沈婧,你没事吧,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我说,你这是等于没说嘛,我刚失恋,肯定正崩溃,如何才能好,沈寄扬留下了什么东西?苏磊说,他只留下了一句话。他说,希望你以后偶尔能想起他,不要把他忘了。苏磊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不再说话。苏磊的话让我瞬间呆在原地,傻傻得显得有点不知所措。苏磊看我的样子也是一脸心疼,他叹口气说,沈婧,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但是不管怎样,你要好好的,不要让自己太难过。你的身边,还有很多朋友。苏磊话音刚落,我已经控制不住不由自主地倒在了他的怀里。我趴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流眼泪,悄然无声地流眼泪。我一边哭一边说,苏磊,我心里好痛,我好痛,怎么办?苏磊拍拍我的肩,轻轻地将我推开,掏出手帕纸给我擦脸。他说,寄扬走的时候说,他不会怪你,要你不要觉得是伤害了他。他说你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果他是你,他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的。我说,苏磊,你不要说了,不要再提沈寄扬了,好吗?我再想他我就一定会发疯的,我会血流如注般地死掉的。苏磊连忙说,好好好,我不说。沈婧,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随时跟我说一声。我一定第一时间到。我点点头说,嗯。然后用双手抹了一把脸,勉强挤给他一个微笑,说,苏磊,你永远都是这么好,永远都会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苏磊很温暖很灿烂地笑了,他说,沈婧,谁让我遇见你呢?其实沈寄扬比我要幸运,起码,你曾爱过他,他一直爱着你。我知道苏磊的意思,我怕气氛会因为我们的这个话题而变得尴尬下去。但是没想到苏磊很快开口说,沈婧,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是我觉得你有必要让苏筱知道。我皱皱眉头,说,什么事情呢?苏磊说,我昨天看见苏筱了,她身边有一个中年男人,两人的样子似乎很亲密。而这个男人,正是不久前,经常跟林娇在一起的那一个。
一个月后,许安出院了。但是他的左腿永远地留下后遗症,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我答应了许安的要求,出院的时候没有通知任何人。我知道,许安不想任何人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他只敢把他的残缺毫无保留地展示给我,但是没有勇气面对整个世界的目光。我陪着他,坐在校园的长凳上。这条长凳我曾和安幼柏一起坐过,又和沈寄扬一起坐过,如今我的左边,换成了我生命最初的那个男孩许安。我将脸靠在他的肩上,我说,许安,你不要害怕,更不要灰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一直给你鼓励,给你信任。我抬起头,望着他明亮的双眼,说,许安,让我做你女朋友吧。许安敲敲我的头说,傻瓜,你说什么呢?你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我一脸认真地说,许安,我跟沈寄扬分手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许安面前跟他说我跟安幼柏分手的样子。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脸的哀哀欲绝,感到天塌地陷般的无助。如今我再次遭遇失恋,却能如此平静地告诉他,没有一丝伤痛,没有一丝绝望。离开沈寄扬的那些伤痛和绝望,我只能埋在心底,深深地,不让许安看出来。许安对我失恋的消息没有太大的反应,相反地,他的表现异常的平淡。他默不作声地望着湖对岸的歪脖子树,神情宁静,目光深远。印象中许安很少有这么深沉的时候,我总说他的人生是肤浅的,连思考都不会,是个空脑壳的呆子。许安对我的评价不以为然,他总说沈婧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人的命运是早就安排好的,明天该怎么活一觉睡醒自然就知道了,何必整这么费神,纯属庸人自扰。一直以来,我觉得许安的人生也真的是缺乏思考,顺着日子一天一天过的,见一天太阳算一日生活。他没有任何的人生规划,没有任何的职业理想,没有任何的爱情理想。他一直只是一个一往无前的少年。他的种种决定都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成全其它人。或许在很多人眼里,许安是渺小的,卑微的,差劲的,但是我
却从不这样认为。我记得许安曾跟我说,别害怕,我一直站在你的身后,总在你呼唤时守在你左右。因为这句话,我便充满安全感地生活了二十年。许安伸出手,刮了刮我的鼻尖,低下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丫头,走,哥哥带你去吃米线。已经有太久的时间,没有跟许安一起单独吃饭。上一次还是在我刚失恋的时候,吃完米线后他头脑发热地抱了我,许安的拥抱带些霸道带些强硬,但是我还是依然感受了深入骨髓的温暖。我并没有什么胃口,但是我还是努力地吃了很多。许安一直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吃,他皱着眉头,低着眼脸,额前的刘海随风散落下来,显得十分有型。我抬起头,一脸灿烂地笑着对他说,许安,你真帅。许安撇撇嘴,说,白痴,我的帅何须你来说。我自讨没趣,耸耸肩继续低头吃东西。许安伸出他大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头,他说,丫头,你真是个饭桶,吃这么多。我靠。我抬起头白他一眼,说,你丫的有没有良心,老娘是给你面子。你点了这么多,我不吃完怎么办,浪费粮食最可耻,难道你不知道吗?许安的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他伸手拍拍我的脑门,说,得,哥败给你了,你想怎么得瑟就怎么得瑟,你就可劲吃,不行我再给你叫几碗。我的心里,突然涌出庞大的恩宠和温暖。这种溺爱的感觉,许安给了我十几年,我想,或许有些事情真的上天早已注定,我应该跟许安在一起,从十年前他拍着胸脯拖着鼻涕说要我嫁给他的那一刻起。许安,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这些美好的日子,谢谢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我抬起头,看见坐在我对面的许安灿烂的脸。明亮的日光跳跃在他的鼻尖上,把他的样子照的神秘而遥远。然后我看到了站在店门口香樟树下,戴着墨绿色太阳镜的安幼柏。 我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安幼柏,你丫这人渣,你有种你就给我站住别跑。
安幼柏没有跑,静静地站在原地,洁白的衬衣依然一尘不染。他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微微仰起脸,嘴角绽放出好看的笑容。他轻声说,沈婧。婧你娘个鬼!我话音还未落地,巴掌就已经挥出去了,我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有好几次几乎我都没有把握住了,这一巴掌憋屈了这么久,早晚还是要打在你安幼柏的脸上。你说你这丧尽天良的想跟我分手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再反复地纠缠着我;你说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爱上我最好的姐妹;你说你去了美国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偏偏要再回来;你说你回来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在我心情最绝望的时候让我看见,这么多为什么加在一起,我这一巴掌不砍在你脸上我沈婧也算是白混这么多年了,安幼柏,冤有头债有主,我这一巴掌下去,不怕跟你一刀两断,更不怕会有什么万劫不复。手起掌落,安幼柏这次终于没有那么幸运。他一定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发难,所以在我的手碰到他的脸时,他的嘴角还依然挂着暖暖的微笑。我突如其来的一掌打下去,安幼柏一下就被打懵了。他的太阳镜被我打飞出去好几米远,在地上滚了好几个来回。我气喘吁吁地看着半边脸被印上五根红红指引的安幼柏,冷冷地说,安幼柏,你这个混蛋。许安这个时候也从屋子里冲出来了,一把把我拉到一边皱着眉头说,沈婧你真打啊,你看清楚了可是安幼柏啊,你出手也不必这么认真吧,你这哪里是出气,简直就是暴力犯罪。我白他一眼,我说你丫的爱滚哪滚哪去,他娘的凡事都爱胳膊肘往外拐,十几年我算是看走眼了。今天这是我跟他的事,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少在这里瞎掺合。我转过脸,继续看着安幼柏,冷冷地说,安幼柏,我就想问你,你跟陶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是不是?安幼柏没有说话,他伸手摸摸了自己的脸,然后转过身走了几步,弯下腰捡起他的太阳镜,缓缓地重新戴上。然后脸上依然摆出一副冷冷的无所谓的表情,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去。真的硬是一个屁都没有放。
我看着安幼柏的背影,绝望的感觉铺天盖地般涌来。他如果说话跟我争吵,他如果开口跟我辩解,甚至他如果出手还击,我都会比现在开心,我都会觉得,起码,我在安幼柏的心里,还有那么一点份量,我的所作所为起码可以在他的心底引起哪怕只是一丝的波澜。但是眼前的他,似乎失去了全部的活力和思想。而我在他的眼里,仿佛只是空气一般的存在,就连我那重重的一巴掌,他也可以平静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安幼柏,纵然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就知道,凡事终会有终结。但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还是会无数次在梦境中勾勒你的样子,那样的虔诚。我固执地以为,曾经相遇,总胜过从未碰头。可是你知不知道,无谓的等待需要耗掉我多少生命。或许你早已经将我写在了你的过去,而你知道不知道,你早已将自己,写满了我的一生。 我靠着许安,胸口疼得说不出一句话。许安轻轻抱着我的肩,在我耳边小声说,沈婧,答应我,千万不要再难过。 唯有你过得开心,我才能过得放心。
许安将我送回寝室的时候林娇和陶倩都在。陶倩依然是坐在床上一脸视死如归地背英语单词,林娇则坐在我的床上,神情专注地修指甲,十根玉指晃动在灯光下,异常魅惑。我欺身往她怀里一躺,把脸贴在她的胸口,笑着
说,姐,你可真妖艳。林娇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拍了一下,撇撇嘴说,少跟我来这套。你给我滚一边去,不要打扰我追寻美丽。我双手插着她的小蛮腰,叫道,我靠,这是我的床,你让我往哪滚。你这不要脸的整天赖在我这一亩三分地里,还要用你那全系最修长的美腿天天刺激我。对了,今天听说你跟苏筱逛街了,去哪了?林娇笑着说,懒得告诉你。今天苏磊来寝室找你,给你留了封信,就在你桌子上,你自己看看吧。我抬起头,看到桌子上果然有一封信。纯白色的信封,上面用蓝色钢笔淡淡地写着我的名字:沈婧。是沈寄扬的笔迹。我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哭着读完了他的信。沈寄扬说,沈婧,对不起,为了不让别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以为我们还在联系,给你造成不便,我把信寄给苏磊,拖他转交给你。沈寄扬的信写得很长,我靠着卫生间冰冷的墙壁读得异常痛苦。他写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尖尖的刺,刺痛了我的双眼刺痛我的心脏。我的眼泪像自来水一般不停地落在信纸上,直到把字迹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见。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我的记忆。我想不起沈寄扬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我只是想哭,莫名其妙地想哭。我的哭声惊动了林娇,她推开门,看见我蜷缩在墙壁的一角,把头埋在膝盖里正哭得酣畅。她过来把我扶起来,说,怎么了,婧。我说,我没事,我就是想哭一会,你出去继续追求你的美丽吧。林娇说,扯淡,你都痛苦成这样了,整得我都崩溃了,我哪还有心情追求什么美丽。我说,林娇,怎么办,我想沈寄扬,很想,很想他。可是许安需要我,他因为我失去了一切,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我了,我没有办法扔下他一个人。可是我无论怎样努力,对于沈寄扬,遗忘的结果总是让记忆更加深刻。姐姐,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林娇只是长久的叹气,她有点无奈地为我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说,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婧,只能承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又一次在林娇的怀抱里入睡。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异常的舒服。夜里再次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听着林娇轻轻唱起的安眠曲浑浑噩噩地跌入深深的梦境。有些人一转身就一辈子,我想,我跟沈寄扬,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我想起刚遇见他的那个夜晚;想起他对我的无数次追求;想起他因为我而流下的明亮的眼泪;想起他给我买过一支又一支冰激凌;想起他常常挂着微笑的脸;想起他对我说,沈婧,亲爱的,转身前,请别说不爱我。有些人一旦爱上就是一辈子,我想,我跟安幼柏,注定要因为曾经的爱恋而痛上一生。我想起他等我下楼的每一个黄昏;想起他给我的每一次宠爱;想起他给我讲过的每一个故事;想起他陪我走过的每道街每条路;想起他对我说,沈婧,要好好生活,要幸福地生活。有些人一旦遇上就是一辈子,我想,我跟许安,注定是历经万千变幻还要紧紧相依的两个人。我想起他为保护我而打过的每一次群架;想起他说过的要娶我为妻的伟大理想;想起他弹着吉他在我面前轻轻地唱歌;想起他为了我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想起他对我说,沈婧,这么多年,你一直这么漂亮。我梦见在故事的最后,舞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快乐歌唱,悲伤舞蹈,虽然冷清,却分外妖娆。 只是,我的妖娆,再也没有人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