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呼吸科主任与心内科护士小于的红灯记正唱到了铁梅与奶奶对唱的部分,这个节目之后,是骨科几个住院医研究生的吉他弹唱,再之后,就是普外科的小品‘看病难’了。
普外科的‘节目总策划’王东已经从后台到普外科的各个酒桌,再从各个酒桌到后台……地窜了不知道多少次,周明早就已经从酒桌离开,自己站在楼道里默过台词;韦天舒却还在跟蒋罡猜拳,偶尔反悔耍赖,他病区的总主院已经摩拳擦掌地准备接替,凌欢站在蒋罡旁边,兴奋得脸红扑扑的,蹦蹦跳跳地散乱了烫了发梢的短发,倒比自己赢了什么还要得意几分。
凌远跟影像科主任站在一边,听他说大概总结批新机器的运行情况,然后又提到,合同制新员工水平参差不齐,年后,需要做一系列的调整。
凌远边听着影像科主任说,边向周围望过去。
他看见李波站在不远处,与过往的同事寒暄,时而再干一杯酒;有不少其他科的主任副主任,与他问起关于优化安排住院检查,缩短住院日,乃至轻症病组的项目,不少人也想尝试申请在自己科内开展,与他说话,是很认真的咨询请教。
如果一切照计划发展,半年至一年后,普外科的试行项目走上正轨,达到预期的效果,下一步自然是在全院范围内逐渐开展,那么作为普外科试行项目的策划人和负责人,李波再往上走一步,没有什么意外。而如今,外科的同事乃至其他科的领导,显然已经开始认同了这种可能。而李波,更是不再有起初的不安和无可奈何,连带对自己的态度,都从开始明显的不认同,到了如今自然而然的体谅理解,甚至自觉地充当了自己与别人之间沟通的桥梁。许多事,凌远知道,并不见得是他乐于去做的,却都做得实在太好,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这岂不正是最初,自己霸道地将他推上来的原因?
才华之外,李波恐怕是最知道他的人之一。
他可以固执地为廖主任的追悼会和死后荣誉劝他,却从未在韦天舒的去留上,置一词。
父亲,周明,总护士长……所有这些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俱都委婉或者直接地劝他,对韦天舒挽留。毕竟韦天舒是胆道外科与微创方面,保持着若干全国纪录的奇才,且是张致祥的关门弟子,又与自己最亲厚。
凌远不清楚李波‘不劝’的原因,是否也包括,他明白韦天舒去美资医院博爱,这会在整个普通外科界,产生多大的反响。韦天舒的去,与其他公立医院一些老专家往私立医院的去向一样,定会成为被议论的对象。而因为韦天舒年轻,临床上的成就,又已经达到了如今国内普外科一流专家的高度,正是大放异彩最好时候,这与其它已经接近退休的老主任不同,给公立医院,广大只能看得起公立医院的患者带来的损失更大。
绝大部分人,不会知道有关廖主任的原因,而会把议论重点,放在公立医院与私立医院收入的差异上,放在公立医院优秀人才的流失上,那么,这无疑从舆论上,为高价门诊加了个筹码。
而凌远确信李波一定考虑到的,是二病区的‘管理难’。
韦天舒虽不能算恃才傲物,却实在恃才散漫,一直让历任上司头疼。所幸,做最重要的事的时候,他是认真的,加之横溢的才华,可以让历位上司闭只眼。只是以如今的医疗环境,加之在凌远的预期中,第一医院即将在全国各大教学医院中将会有的地位,恐怕容不下他这样的散漫。更不要说,他影响着他所有的下属和学生。手术记录与病历记录不合格率最多的永远是2分区,到追查的时候,他又向来认定只要手术做好就够,永远 霸道地替属下出头。张致祥曾经长叹,韦天舒,你从山里都出来了10多年,怎么还总觉得自己是山大王呢?
在并不是‘出头鸟’的从前,一个重视学术成就,临床业绩的大型综合医院,有这样一位病区主任,并不是什么问题,然而,以后,由于这种种可能会触及许多前辈同行理念的改革,第一医院,尤其是走在最前的外科,必将站在风口浪尖之上,称为媒体舆论关注的焦点,是真正容不得差错。
一个一身山大王习气的韦天舒,放在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韦天舒真的走,凌远松了口气----他不走,自己找个理由把他从病区主任的位置拿下来,或者出了问题再撤下来,从各个方面,都自然更尴尬。
而今,他虽走,却在以后在高价门诊出诊的问题上,没置可否,以凌远对韦天舒的了解,今后只要自己姿态做到了,他一定会去。韦天舒的专业水平和赚钱的机会,高价门诊的开价,不足以让他低头,但是那里的人,与他从前的情分,这个山大王,却一定恋恋不舍。
一切的一切,都按着自己的期望进行。凌远却反复想着,一个父亲对许乐风的评价。
非关褒贬。只是事实。
凡是他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一定要做到,一定会做到。不管多么勉强他人。
与他有着一样血液的自己,在勉强他人这点的意志与能力上,绝对的承袭。
但是,许乐风勉强过他自己么?
他不清楚许乐风,然而却知道,自己,对待自己,就如苏纯从前说的,确实不够宽容。
韦天舒如他愿地自己走了。但是他却在每一次经过他办公室的时候,经过他尚在手术的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又或者听见他与护士胡扯八道的时候,不由得计算,他还在这里,有几天,在这样的几天之后,这里再也没有人敢工人挤兑他,开他的玩笑,甚至是把他不便说出的心里的实话,一点也不犹豫地讲出来。当然,更不会再有人,做得快说得更快,在大抢救的时候,穿梭在血污病残之间,最快地给出指示,最快地作出处理,却从来没有半分地紧张焦躁。
李波如他愿地担当责任,越来越有领导者的风度乃至心机,他瞧着李波如何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地推动着包括了以杨立新为代表的,爱牢骚总抱怨却尚算克尽职守的中级职称的同事往前走,在专业与协作精神上更进一步;把‘另类’的郁宁馨脱胎换骨地改变,在‘推’和变的同时,恩威并施,水到渠成地,在他们,尤其是旁观的大部分同事心里,建立着自己的领导的威信。
李波实在做得太完美。太让他如愿。
但是不会有人知道,凌远时常地会想起来自己刚从德国回来的时候,恰逢全系统外科基本功大比武进行到了最后决赛的部分,那平时极温和,从不与人争论的大男孩子,台上让人惊叹的精致精准,从容镇定,已经完全承袭了周明在手术上的精髓;而这男孩子,结束前抬头,略羞涩的一笑;而最终成绩出来,得奖感言,那么任性和意气用事地为刚被全系统通报批评,处分的周明维护。
仿佛这个一关接一关,一关更比一关难,体现了全系统最高水准的比赛,在他心里,不过是为了站在所有教授,专家,领导面前,站在那些认同了对周明不公平的侮辱的人面前,有机会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而如今,站在遍布自己属下的联欢会的现场,觥斛交错交错之间,再看着已经沉稳从容,应对得体,不再青涩,不再任性,已经有了领导风范的李波,自己一手培养出来,调教了他不够成熟的思维的外科主任,凌远却忽然有些怕,怕那个站在大比武擂台上的大男孩子,就此永远地不见了。
“凌远,”周明叫他,“你还发什么呆呢?该我们了。”
幕布拉开,普外科小品的主要演员才一亮相,台下突然几秒的沉默之后,就从各个角落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五分激动三分起哄的尖叫喝彩,随之是排山倒海的掌声。
春节联欢,节目一向是年轻住院医生们的任务,或者老专家的爱好,凡年资高的大夫,尤其是中青年专家,除特别有特长且活泼的,向来甚少出现在舞台上,而今,青年院长连同普外科三位专业组长,其中两位一贯是整个系统小大夫们无限仰慕的传奇人物,这几位齐刷刷地上来表演小品,这个噱头,就立刻让全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而当化妆成老教授,戴了花白头发的假发套的周明以淡淡的南方口音开腔,下面立刻笑声一片。
在手术室,甚至对大部分年轻住院医,学生,只在教学片里看到过的周明,就这样以一个为自己的病忧心忡忡,进而多疑猜忌,对哪个医生哪个医院都不全信任,通读了几本大众科普读物,又看了一些媒体文章之后,便就一面认为自己已经对医疗了如指掌,一面自觉完全洞悉医疗黑幕的老学究的形象出现了。
周明演得实在是好。那上海腔的普通话,都非常逼近春节晚会相声演员的水准。当他抱着那本夸张地做成半米宽,1米长的,写着碗大的标题‘让您更健康----x省文艺出版社出版’道具书之后,背着手,以此为基准来‘考察’程学文扮演的医生,且不断纠缠,自以为考住了医生而得意洋洋的时候;当他与扮演他儿子的凌远争执,凌远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这样的老头最烦,以为自己认几个字,会看一本破书,就能替代医生’,而周明梗着脖子回答‘我怎么是看一本书?我看了许多书。我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我自然不全信一本书;我也不全信一个大夫,我又不是不信,就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我当然跟那些普通的没文化的老头不同’!凌远随即忍不住讽刺‘所有的神神道道的老头都觉得自己与其它神道老头不同。您以为呢?这全民医疗的现在,就开电梯的老张,杂货铺的老王,讲起来治病养生,都比电梯故障,杂货品牌要头头是道。那全都是博览全书,广看医生的精华结果’。
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摘除胆囊手术的老科学家,坚决地不信任没有‘大专家’的‘轻症组’,认为轻症组必然是不够重视,必然是上不了档次,必然是会考虑不周……
下面的观众不少已经乐得前仰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