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六点半钟,苏纯从病房穿过楼道,往办公室走的路上,脑子里混沌一片,以至与刚从手术室出来,往病房走的妇产科主任廖克难迎面相遇时候,都没有站住了叫一声主任。廖克难却尚还记得这个在面试中表现特别优秀的女孩子,站住了,跟苏纯打招呼,微笑问道,“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呢?”苏纯有片刻的脑子空白,随后,猛然站住,条件反射地站直,低头,手指抓住了白大衣的口袋,紧张而小心地叫了声‘主任’,然后略微结巴道,“比我实习医院……更紧张一点。我我,学到了,有更多机会学习。”
“看来压力不小。”廖克难乐了,冲跟在旁边的高年住院医和进修医生道,“你们去确定一下医嘱都下了,跟家属谈一下注意事项。我跟小苏聊俩句。”那俩人应声往病房去了,苏纯不安地抓着白大衣的口袋,必恭必敬笔直地站着,不由得沮丧地猜测秦少白有没有来得及跟主任抱怨今天自己荤头打脑的表现,让这个在面试时候,在诸多严格苛刻,不苟言笑的考官中,看上去最温和的上司已经对自己失望?
她忐忑地抬起头,却见廖主任依旧温和地笑着,与她目光相对的时候,廖主任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一定不容易。比自己想得更难一点,对吧?”
苏纯愣怔了一会儿,然后点头,惭愧而沮丧地说道,“一上来,我就犯了很多不该犯的错误。”
“不该犯的错误。”廖主任听了这话,竟然出了神,过了好一阵,叹了口气,“做医生,所有的错误,都是不该犯的错误。但是我还没有听说过一个人,没有犯过错误。这一生都难免要为了避免错误而如履薄冰,但是在如履薄冰的同时,却还必须不断地告诫自己,要解放思想,大胆尝试,不要因为谨慎而畏手畏脚。要真正地考虑患者的需要。平衡点究竟又究竟在哪里呢?”
听到这几句听上去极熟悉的,被从前的老师感慨多次的话,苏纯才要点头,却见廖主任的神色并不象在对新人教诲,嘴角竟有一抹涩然的苦笑,一时间倒是怔了。
廖主任摇摇头,望着苏纯,“不管你真的准备好没有,这就开始了。”
廖主任的语调很柔软,但是这种柔软,让苏纯觉得有点恍惚和伤感。
楼道里很安静,廖主任身后,巨大的玻璃窗外,暮色已经悄没声儿地送走了黄昏,外面很暗,楼道里的白亮亮的灯光照得廖主任的脸很苍白。她鼻侧和嘴角的皱纹异常的明显,跟鬓角花白的头发一起,让她显得苍老而憔悴。
4周前面试的时候,苏纯曾经觉得廖主任并不象个近60的女人,那种柔和的优雅高贵,似乎跟传闻中以诊断精准,手术干脆利索的妇科肿瘤专家的形象并不太搭配。而此时,这样的伤感,似乎更不该属于传说中的廖克难。
苏纯并不知道,此时,与此间不过4层楼的距离,院长办公室里,第一医院才上任不到半年的青年院长凌远和另外俩个副院长,书记,院办公室主任,围着会议桌坐着,桌上散放着若干诉讼文件,报纸报道,甚至是还没播发的电视专题节目的通稿。
四年前由廖克难主诊主刀手术的28岁的早期上皮性卵巢癌患者,行清除肿瘤保留生育功能手术,术后恢复良好;8个月前,该患者正常妊娠,而6个月前,产检时发现肿瘤复发,再次求诊于廖克难。廖克难经与家人讨论,在患者本人强烈反对的情况下坚持引产,化疗,行根治手术,但是手术后3个月,癌细胞多处转移,2个月前,患者因肿瘤脑转移死亡。1个月前,患者的母亲心脏病发作去世,半个月前,死者的父亲与丈夫将廖克难告上法庭的同时,将两尸三命的悲惨故事记录下来,连死者照片一起,通过家里关系发送至各大媒体。
诸多类似‘专家还是砖家?该以患者生命为优先考虑时候,错误判断,造成复发隐患;该考虑将为人母心理承受能力的时刻,简单粗暴,以花费不菲的无效治疗剥夺了小生命的生存权利,最终两尸三命,造成对家人不可弥补的伤害。’的文章如雪片般起。只是采访虽多,经医院办公室周旋,几个重要媒体却都尚按下不发,等待医院方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