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被冬日照得红了些,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递给妗赤道:“扔了吧。”随后率先驾马,出了城门。
妗赤看了看那终年不离公仪珂身的仕女图折扇,温柔地笑着将之收入了怀中,驱使黑马追上了公仪珂的路。
☆、东风无力百花残
碎粒一样的阳光透过窗洒落在屋中地面上,莹莹亮仿佛湖面波光。床上的人侧卧着,一头的乌发很是凌乱,浅浅的呼吸带动着肩膀的微动。
空桐只是站在门口,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再也多动不了分毫,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那个侧卧的背影,仿佛成了一块石头。
木千青在睡,牢中尽两个月,从未好好睡过,如今睡的床上有爱人的气息,他终于可以睡得安稳。没有发觉有人进来,竟然疲惫到了这个地步。
忍了忍,空桐还是朝着那个方向而去,轻手轻脚,害怕惊扰了睡梦中人。她站在床前再停了停,这才慢慢坐下,眉宇皱成了丘壑,黑眸里再也掩不住心痛。
苍白的手颤巍巍地抚上他的发,轻轻地将之撩开,瞧见了那睡梦中都凝重的一张脸,一张本来极为温和漂亮的脸,此刻却在梦里都带着痛和警惕。
空桐觉得唇有些干,抿了抿却没有想要舔舐,冰凉的指尖缓慢移动,移到他的衣襟处,曲指勾住衣领,想要掀开看看里面的模样。
却被一只更冷的手握住。
那沉睡不安的人睁开了眼,琉璃色的浅眸淡淡得浑浊着,目中尚无焦点,握住空桐柔荑的手缓缓握紧,转过头来,他看着她。
微微笑起,木千青说:“我回来了。”
空桐觉得脑中忽的一痛,仿佛一根粗针直直从她的太阳穴扎入,疼得她眼中酸胀像是要哭出来。
而分明是不想哭的。
“回来便回来,有什么特别……”不经大脑的一句话被她自己哽住,随后被他握住的手反握紧他,咬着牙恨恨地看着他那笑得莹亮的琉璃眸。
“空桐,在牢里我一直都很想你,想着尽半年了都没有好好和你说话,想着出来后我们会怎么相处,想着日后的日子我们是不是可以和和睦睦的。”
他此刻沙哑的声音一点都不适合述情,空桐却听得莫名心痛,在泪腺奔溃前,她慌忙俯下身咬住了他的唇,不允许他再出口说一个字。
木千青是惊讶的,却也是惊喜的。他捧着空桐的侧脸,这是身为公仪空桐的她第一次吻他,他希望记住这个感觉,记住空桐也是在意他的。
当空桐直起身,复杂的眸瞧着面带喜悦的木千青,半响后,她道:“我给你上药。”声音冷漠,并没有丝毫的情爱。
木千青呆了呆,视线专注地落在空桐的身上,听话的任由空桐将他身上的衣服除掉。
冷着一张脸的空桐麻木地为木千青身上的伤口涂着药膏,对于那仿若繁花盛开的伤痕没有一点动容,指上的动作轻盈。
等到伤处都上好了药,空桐将药膏归于原处,背对着木千青道:“你好好休息,会有人来照顾你的起居。”
随后不管身后人是否起身想要留住她,不管木千青是否还有话要说,空桐不带一点留恋地离开了屋中。
看着紧闭的门,木千青寥落的笑了,忽然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做梦了,居然认为空桐对自己无限温情,居然感受到空桐吻了他。
躺回床上,闭上眼,眼尾处滑落一滴晶莹,苍白的脸色剔透。
一方竹林,修在公主府深处,竹林中没有闲杂人等,寒风声赫赫。月影仿佛一道流光窜动于修竹之间,空桐神行凌冽,每一招都带着骇人的杀气。
乐少寒与向南枝来的时候险些被这杀气寒气所伤,索性向南枝武艺极高,率先抓住乐少寒肩,将之带离数丈。
空桐的月影不停,像是自己发现了猎物,竟然直直地朝着向南枝刺去。那刀尖划开风绸,劈向向南枝的气势如虹。
向南枝没想到空桐会这么不管不顾地朝着自己劈来,愣了愣后,心情不好了,徒手劈了身旁一节竹,勉强当作武器与空桐对招。
两方相抗,向南枝是留足了余地,可空桐却是分毫都不管,直接当作仇人来砍。这下向少师更不开心了,边打边皱着眉头呵斥:“你个欺师灭祖的小王八蛋,又来欺负你师父是吧?”
空桐不答。向南枝又接着教训:“嗐,让让你还真就上劲了,让你看看为师的真本事,好教教你什么叫适可而止!”
话音一落,向南枝手中的竹棍便像是长刀一样带着凌冽的寒风,扫过的地方,落叶成灾。
乐少寒在向南枝的后方气定神闲地看了一会儿,一会儿后觉得甚是无聊,便侧了侧身看去远方的碧蓝天空。
双手负后对于后方的寒风硝烟无动于衷。
这场临时兴起的对决最后以空桐的败北结束,向南枝耀武扬威地舞弄着手中竹棍,笑得像个黄鼠狼一样。
空桐坐在地上,低着头,额上是热汗,双手搭在膝头,月影握在手中。她的目光有些呆滞,仿佛失了魂魄。
向南枝得意洋洋的模样没能维持多久,因为本该对他五体投地的人此刻对他视若无睹,略微慌乱地收了架势,看去早已转过身来的乐少寒。
他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如何问,乐少寒却没多理会他,皱了皱眉看着失魂落魄的空桐。
乐少寒一手端在前方两指摩擦,一手负在身后,过了良久的尴尬气氛,他才尝试着问出口:“空桐,你当真决定这么做了?”
“答案很明显。”低沉的声音自空桐的口中发出,她漆黑的眸混混沌沌地看着坑洼地面。
默了默,乐少寒再问道:“若是以后的发展不如你所愿,你可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空桐听后,凉凉的笑了笑,撑着地面站起身,小巧的瓜子脸上一双黑眸尤其明亮,而笑容更是凉薄:“不会不如我所愿,公仪睿风没有改姓,公仪玉敛日后也不会改,千秋万代,公仪皇族还是公仪皇族。”
不管其子孙是否留着公仪家的血,不管燕秦能够撑过几个千秋多少个万代,公仪皇族依旧姓着公仪,这便够了,世人不会知道□□,没人会想要知道那无用的□□。
乐少寒沉默地看着空桐,向南枝有些紧张地看了看乐少寒又看了看空桐。
空桐迎着乐少寒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退缩躲闪。过了许久,又或许不过须臾,她听乐少寒说:“本以为最后我能称你一声陛下,本以为你会是公仪皇族最大的骄傲。却没有想到,真正的公仪血脉便这么葬送在了你的手中。”
他的语气很是失望,神色里都是恨铁不成钢,虽然理解,却不能认同。
空桐笑笑,并未过多在意,转过身本想就此离开,却还是留下了一句话:“少傅如何肯定真正的公仪血脉还留在空桐的身上?毕竟……在不久之前,你我都不知公仪睿风本不该姓公仪。”
说完,她人便不带一点留恋的离开,徒留乐少寒震惊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乐家世代忠良,辅佐过不少帝王,公仪皇族对于他们而言,宛如天神的存在。而空桐方才的话,如同一道雷电,劈得乐少寒彻头彻尾得懵了。
这是一个极其荒谬的假设,但是这个假设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有公仪睿风的例子在这里,仿佛她那个假设便更有成立的可能。
乐少寒背脊开始发寒,他乐家世代效忠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公仪皇族,他效忠的又到底是谁?
是公仪皇族?
还是公仪空桐?
谨行不与他一同来询问空桐,是否因为他明白自己效忠的人不是皇族,而是空桐本人,所以对于空桐的任何决定都不会怀疑干预?
这是第一次,乐少寒发现一个令他极为迷茫的问题,就算阅遍群书也无从解决。
向南枝瞧见乐少寒越来越不对劲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在他的肩头,轻声询问:“少寒?你没事吧。”
乐少寒摇摇头,脸色惨白了好一会儿后,问:“向南枝,你为什么护在空桐身旁?”
“因为她是公仪空桐啊,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丫头啊。”向南枝没有犹豫,很爽快的回答,回答完了还觉得奇怪,以少寒的聪明,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么蠢的问题。
“因为她是公仪空桐吗?”乐少寒幽幽地重复,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为的同路人很可能从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他望着空桐走离的方向,望了许久才挪动了僵硬的步子,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回去。
向南枝依旧跟在他的身后,此时风波已过,空桐的身边不用他照顾,他还是宿在乐府的。看着少寒不安宁的神色,向南枝有些担心。
回到主卧门口,空桐月影刀已经收好,她站得姿势如同一棵悬崖边上生长的松柏,迎风挺立。双手负后地看着房门,空桐没有丝毫推开门进去的想法。
仿佛站在门口这么看着,便能够让她安心。
这一站,便站到了黄昏,女婢端着木盘送来了晚膳,见着了立在门口如同石像的殿下,敛住神色行礼:“殿下。”
空桐点了点头,女婢犹豫一下才起身,重新朝着房门而去。刚刚踏出一步,却被如同静石的空桐叫住:“等等。”
女婢依言停住,低着头,等着空桐的吩咐。却并没有等来吩咐,而是等来了手上的一空。
“下去吧。”说完这句话,空桐朝着房门而去,步伐有些沉重。
“是。”女婢轻声应诺。
☆、一曲新词酒一杯
启明殿下驸马的案子已经过去一月,孟春之后,公主府一派祥和,启明殿下一月来没有发过火,驸马爷与殿下之间也可谓之相敬如宾。
空桐今日穿着细致,妆容淡雅,发髻婉约,一身淡湖色带着微微笑容走向书房中的木千青。
“尘月。”空桐轻轻地唤他。
木千青忽的停住手中笔,抬头看去门口处逆光的空桐,正错愕她对自己的称呼,便见人已经缓步走到了自己面前。
“今日陪我去求名楼坐坐可好?”她走到他的身旁,挽袖将他手中的笔拿下搁在一旁
,温柔地看着他。那双铜铃圆目是从未有过的平和淡然,让木千青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是空桐。
“好吗?”见他久久不回应,空桐微笑着再问。
木千青点点头笑,神色还有些茫然,笑后清淡地道:“好。”
两人相携出门,空桐淡然微笑中的默契仿佛他们是恩爱多年的夫妻,木千青时不时侧头看一眼这样的空桐,脑中忍不住地想此刻是不是假的,此刻是不是梦中。
求名楼里用饭的人不多,因为此时并非饭时,空桐选了一个角落坐去。小二上来擦桌子,空桐只点了两壶酒,再不点其他。
木千青尚不明白空桐今日是为何,却始终依从地看着空桐。
“尘月,我们成婚也已经半年了,今日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得坐下来聊聊。”空桐微笑着为自己倒酒,又将一杯茶送去了木千青的面前。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着她喝酒,而自己喝茶。可这是第一次让他这么慌乱,觉得这样平和的空桐后面说的话会让他伤心,会让他难过。
他低着头,没有答话,他想:“原来空桐还是不能忍受与他共同生活下去,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之前的欺骗与逼迫。”
心里是苦笑,面上却很平静。他平静地听着空桐说,平静地握上自己面前的茶杯。
“尘月你对我小时候的印象应该只有……只有那场英雄救美吧。”空桐微微扭曲了一下眉头,觉得自己说起自己儿时的糗事真是一件考验定力的事。
木千青抿着唇,点点头,琉璃色的浅光水眸澄清得映着她此刻的怪模怪样。空桐挪开视线,避免看进这样的眼中,整理了一下思绪。
她饮下一杯酒,玩着空杯:“小时候啊,我不是只爱胡作非为的,对待下人也像是对待朋友一样,很多人都很喜欢我的,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我敬而远之。”
瞧见木千青一副很奇怪的模样,空桐紧张地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小时候,真的很多人喜欢我的。”
最终还是没忍住,原本心中郁郁的木千青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他方才奇怪的模样不是不信,而是没有想到空桐今日邀自己出来喝酒,是要与他聊儿时的事。
难道是他太过敏感,空桐……她并非是想要与自己划清界限,相反,是想要与自己坦诚相待吗?
“我知道,我相信。”
木千青温柔至极地笑着回应,心中却还加了一句不敢脱口的:“因为我也喜欢空桐啊。”
得到回应的空桐柔柔地笑起,然后开始跟他细数儿时的英勇事迹,捉弄向少师,给乐少傅使绊子,逼迫冷静的周少保。
总之所有她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一股脑儿说给了木千青听。
木千青听得出空桐是在将全部的自己展现在他的面前,迫不及待地展现给他看。他心中正狂喜,觉得这是个好兆头,空桐不避讳自己,要将自己当做最知心的人来对待了。
说到尾声时,空桐顿住,笑意暖暖地将木千青看着。看得正喝茶的木千青一阵古怪,觉得莫非自己脸上有什么古怪的东西。
正想伸手查看自己脸上是否有怪东西的时候,空桐温柔地说:“儿时的很多人,要么就是走了,要么就是你已经看过的,唯有这么一个,待我仿佛亲女,我亦将她当作母亲对待的人,你还未见过。今日特意要来求名楼,除了这青梅酒,还因为想让你见见她。”
这番话还未说完,木千青便已经知道空桐是要给他引见谁了。其实在空桐还是宫一,他们刚刚到北襄城的时候,他便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只是一直都没有机会拜见罢了。
此刻听空桐说要见,他忽然有些紧张,仿佛女婿要见丈母娘,害怕自己不能让丈母娘满意,可他明明已经与空桐成婚了,而那个人也并非空桐真正的亲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