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的宫一此刻见了乐少寒才收敛了,正了正颜色上前,从怀中掏出哥哥写的梅花笺纸递上前:“大人新年和顺,宫一来给大人拜年了。”
“哦?”乐少寒轻拧眉,笑得饶有乐趣的模样,“宫一竟然会来给本官拜年,真是稀奇。”
可不稀奇吗,往年她只要少做几件令他添堵的事情就已经是待他不错了,如今失了忆就是不一样啊,居然洗心革面懂得尊师重道了。
乐少寒放下手中的事,双手背后,见宫一依旧低着头也不顶他的话,笑得又和煦了几分,然后冲着师爷与那衙役道:“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先下去吧。”
师爷应声退下。
那衙役忐忑地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碎银,也退下了,只是走前不自觉看了两眼宫一。心想他怎知道这小子竟与大人是认识的,本来还想着引见了师爷,被训一顿再把人赶出去,银子便可以白拿了。
现在他却觉得怀里的银子烫的很,早知道就不该贪心了。
人走后,乐少寒才悠闲地从宫一手中接过梅笺,坐去正对着院子的椅子上,然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宫一也坐。
宫一坐得端正,心里却想着回去叫胖叔做什么菜肴才好,或者去珍馐斋带些糕点回去与哥哥一同吃。
梅笺上三行简单明了,乐少寒看完觉得木千青当真是个有心的,眸中和煦之色更为澄澈几分。他抬起头来,看去下手坐着的宫一神情呆滞,分明是神游太虚去了,忽然便陷入了回忆里。
记得自己第一次给空桐讲课的时候,坐在殿内正中的她也是这般心不在焉,他当时书卷轻轻在她案前一掷,原想叫她回神,而后好好反省。
怎知她竟毫不慌乱,两只小手捧起书卷,仪态万方地走到他跟前,仰着头看他说:“先生以才智营生,怎可随意将营生的工具掷下。启明再是荒唐胡闹,也从来不敢放下皇家身份的。”
小小年纪便能如此从容不迫,更为难得的是那一身不怒自威的气质,简单的言语既尊了他先生的身份,又提醒了他君臣之别,就算他是她的恩师,但他更是她的臣子。
“大人,乐大人?”宫一低声轻唤,见乐少寒看着自己发呆的模样,她心中又是一阵寒栗,越发的觉得这位大人神智不甚清明啊。
从回忆中回神的乐少寒滞了一下,而后垂头苦笑一阵,再抬头时笑得又是和煦如阳,气质儒雅:“本官初来陵南,未曾想过会有人送来年贴,是以没有备好回赠的笺书。”
宫一站起身,忙想说无妨,然后便可回栖暖室陪哥哥。
哪想乐少寒却抢先一步,起身双手负后说道:“不过我是个爱书之人,藏书最多,不如宫一随我去一趟书房,我挑几本书让你带回去,算作回礼。”
不等宫一拒绝,乐少寒便起步朝着内堂走去。宫一无奈,那到了嘴边的婉拒说辞和着唾沫又咽了回去,悻悻地跟在乐少寒身后。
到了书房,宫一忍不住好奇的本性,左右打量,却发现这位大人说自己是个爱书之人,真是谦虚了。这样的程度若不是爱书如命,怎么说的过去。
这被各式各样的书卷堆满了的书房显得狭小异常,连多一张凳子的空间怕都没有。
宫一惊呆了口目,站在门口久久不能回神,对于乐少寒怪人的认知又深了一层。光看他那一身光风霁月,和煦明媚之姿,怎会想到此人比书呆子还爱书。
一个重量压在她的手上,宫一低头一看,几本连名字都不曾听过的书便塞到了她的怀中。
“这些宫一且先拿去,若是看完了再来寻我要便是。”乐少寒说得轻巧大方,有着为人师表的谆谆之情。
奈何宫一一点也不想领情,很想将怀里重重的书砸在地上,桀骜地拂袖而去。
可她若真这么做了,必定又要被哥哥训斥。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宫一一点不走心地道谢:“多谢大人赠礼,大人事忙,宫一不便打搅,这便先回去了,大人不必送。”
她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说完便撒开丫子走人,若不是为了避免让人以为她是落荒而逃,她早就一阵风奔跑起来了。
望着宫一消失的方向,乐少寒笑得明媚阳光,摇摇头道:“还是这般厌恶古籍,只是不知木千青压不压得住她。”
作者有话要说: 喉间一点甜味,感觉自己命不久矣,熬夜是个杀手,夺走了时间又消耗生命……
存稿君:妹啊,说人话!
咳咳……想睡觉……
滚……
☆、从此苦难种下了
回到栖暖室的宫一,人趴在桌上,捧回来的书卷放于一旁,神情呆滞,仿佛被鬼怪夺了魂魄去,只余下一副不太难看的空壳。
木千青见状上前询问:“宫一这是怎么了?”
“哥哥,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瞳孔涣散,嘴唇丝毫不动,声音僵硬地从喉间发出。此刻的宫一,宛如一条死鱼。
“嗯?什么问题。”摸摸她的额头,觉得应当不是病了。木千青坐去宫一的旁边,随手拾
起一本桌上被宫一放下的书卷。
懒懒的抬起头,整个肩膀塌下去,腰背弯曲,浑然没个正经模样,宫一呆呆地看着木千青说:“你让我去给乐少寒送拜年贴,不会是知道他藏书极多,为了从他那里坑几本书来吧。”
她那模样,望着木千青,仿佛在看一个堕落少年。好好的一个温玉般的人,怎么就为了几两银子,干出如此不光明磊落的事呢。
宫一一手撑去桌上,拖着下巴,仿佛等着木千青一承认,便要开始滔滔不绝地教导,引导迷途羔羊回归正确的羊圈。
木千青惊讶地望去她,神情僵住。
宫一瞧见,心中暗道不好,虽然她觉得自己的猜想十有□□,但是真的印证了又让她心中感伤。
她温柔水嫩的哥哥啊,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将他教坏的啊。一定是公仪坷这个龟孙,下次看见他,定要多嘲讽几句。
“哥哥,你听我说……”语重心长地握住木千青的手,宫一正准备对他说,就算他们身在青楼,不是富贵人家,但是人穷志坚,贫贱不能移的美好品质是不能丢的。
那厢,木千青却是忍不住了。
“噗”一声笑出,眉目似晨曦破晓般震人心魄的美,一手扶去额上,极度无奈又笑得极度开怀。
宫一何曾见过这么放肆大笑的哥哥,那林间百鸟齐鸣的美妙笑音,加上那唇红齿白的清艳容颜,将她到口的话生生压在喉间,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看着美人恣意艳潋的笑容。
“宫一,哥哥并不知乐大人会回赠书卷作礼。不过听宫一说乐大人府上藏书极多,又乐于下赠于人,日后宫一不妨多多拜访乐大人,又可省了哥哥为宫一买书的钱。”他明亮仿若含露的眼眸看着宫一,转而又看去了桌上的书卷,接着道,“倒是极好。”
也不知他这句极好,说的是省了银两极好,还是那捧回来的书极好。
只是说完这番话后,木千青那难得敞开了心扉的大笑也堪堪止住,重新归于温润模样,再翻弄了几本书卷,也不管宫一神情如何的扭曲不情愿。
嘱咐她,从今日开始便看捧回的书,直到背的滚瓜烂熟为止。
宫一震惊,想要抗议,可是木千青却柔柔地望去她,那双眸中的温情颜色,让宫一想要拒绝的话又自动的滚回了肚子里。
曾几何时,她木宫一竟然这般心软,这般容易妥协了?
沮丧万分地看去桌上堆成小丘岭的书卷,她想,罢了,谁叫这人是她嫡亲嫡亲的哥哥呢。
“知道了。”
没有一根脊梁骨是直的,宫一塌软了身子,低垂着脑袋,闷闷地回应。得来木千青一记摸头,大约用意是,别沮丧,日后的书还很多。
当时匆匆答应的宫一其实还是很单纯善良的,直到她第二次踏上乐少寒府上时,才知道捧书回来读只是腹黑哥哥温柔教育的第一步。
因为,她不止要将书读到滚瓜烂熟,甚至还要顶得过乐少寒偶尔闲情逸致地就书发问,那问题刁钻晦涩,光是能将书上的字完全复述根本不够用,还要将书中的精髓用意吃的干干净净。
本来,依着她那没什么耐心的性子,最多三天便要焚烧书炉以示不堪受辱的决心了。可是木千青那双该死的琉璃眼眸、该死的温柔、还该死地总看她。
看得她每次都色授魂与,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不甘不愿又只能心甘情愿地重新埋头油灯下、书卷中。
连每次公仪坷来看他们,都忍不住稀奇,三天不上房揭瓦就浑身像长了虱子的宫一居然这般老实,坐在桌前提笔装起了秀才来。
第一次,宫一腾腾地站起,反讽回去。
第二次,宫一从书卷里抬眸,怒瞪一眼。
第三次,风过水无声,何人说话,与她那颗深寻黄金屋、颜如玉的心有何干系。
这便是奴性啊,竟连宫一这样的也逃不过的人性大同:习惯了一件事后,本是极为厌恶看都不想看一眼的,也会成为自然到不发生都觉得浑身别扭的。
宛如,书卷之于宫一。
春去秋来,几个寒暑。
当宫一将这样水深火热的生活过得润物细无声时,木千青的十八岁也终于过去,这也意味着他第一次的迎客即将来临。
这件事对于宫一来说,或许是一次大磨难。
但是对于木千青来说,未必。
成年的木千青与少年时相比,除了骨骼长开,多了抹男人味,面容更佳精致清晰,更让男女痴迷,气质褪了稚气,愈加沉静如水。
其他的真没什么不同。
比如少年的木千青对于迎客之事淡然处之,成年的木千青对于迎客之事也只是泰然处之。
“哥哥,这种事关男儿尊严的事,你怎可如此不关心不在意?”
一把将木千青手中书卷夺下的少年,黑发如瀑,一根黑带束成一捆,笔直的垂于脑后,那张净白的瓜子脸显得有些女气,可是眉宇间的英气逼人又不会轻易让人认为这是个女
子。
那双明艳的铜铃眼此刻燃着恼怒之意看着他,仿佛他若是当真说不在意,便随时与他翻脸一般。
“宫一,我们兄妹被三娘照顾多年,到了如今三娘才让我迎客已是仁至义尽。”木千青语气绵软地说,望去她的眸中澄澈温柔,“哥哥知道宫一是担心哥哥,但是这件事我们便不再讨论了好吗?”
他一手轻轻放在宫一的手臂上,那比之年少时更加明晰动人的眉目间尽是无奈颜色。
“哥哥当真要听天由命?”铜铃眼饱含深意,可宫一此刻已怒气尽敛。
“已尽人事,何不听天之意。”木千青温柔的笑,琉璃眸清澈的宛如盛了一池天水,鬓角墨发垂落身前,衬得肌肤如白雪冰魄。
轻拂开木千青的手,宫一笑了,笑得宛如最高岭之花,修长的眉与眼尾随着笑意上挑:“哥哥的人事是已尽了,宫一的可还没有。”
说罢,她转身便走,漆黑的发尾在动作间一甩,潇洒俊逸。
巧的是,宫一方方一只脚踏出门槛,公仪坷便一只脚踏进了门槛,擦身而过。宫一狠狠地瞪了公仪坷一眼,并未停留。
“这是怎么了?你与她闹脾气了?”
早已弱冠的公仪坷今着一身玄色轻衫,上以银线绣有白梅绣纹,同色的锦缎靴上用金线勾边描巨蟒花纹,一把万年不变的重彩仕女图画扇依旧于其手中摇曳生风。
“无事,只是寻常置气罢了。”
木千青望了望门口,外边艳阳高照,万里无云,两株金桂在这般的烈日下被风吹的枝叶轻摇,镀了层金边。
公仪坷看他眉宇间略带的愁色,低眉一想,便明白过来二人究竟为何事如此大动干戈。他熟门熟路地坐去正对着门口的椅子上,桃花眼眯起也望着门外。
“对于迎客之事,你本就有十足的把握不委身于人,为何不稍微地透露一些给宫一,免得她如今这时常脱线的脑子东想西想的。”
“透露不得。”他收回视线,重新端起桌上的书卷,神情淡然,无丝毫起伏。
“你便不怕她那肆意妄为的性子,逼急了会做出些什么?”似笑非笑地望去木千青,公仪坷那双愈发惑人的桃花眼眼尾上扬。
淡然的人依旧专注于书卷之中,貌似随意地回答:“所以,你当让人盯紧些。”
啪一声,折扇合上握于掌心,公仪坷沉了沉脸色:“你真将我当作你家宫一的奶娘了,什么事都让我跟在后面帮着擦嘴。”
奈何,他已如此装模作样了,木千青依旧神色如常,问道:“三娘在北襄城的分阁便要在这两年内开了,你那边的事可都妥当了?”
“哎,你可真是一句话都离不了你家宫一啊。想我堂堂侯爷,风流潇洒、英姿飒爽却为了你们二人是操碎了心,却得不来一句贴己的话。真是悲哀,悲哀啊。”
公仪坷说着说着,折扇重新打开,半掩面庞,仿若含羞少女,犹是那双桃花眼蒙了水雾稀薄望向从容自如的木千青,好让人怜惜同情。
半响,屋中除了公仪坷似有似无的假意低泣,再没其他。
“木千青,我说你让人办事怎么总是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这样很不好,你知不知道?”折扇又是一声脆响合于掌心,公仪坷甚至双手撑去椅子扶手上,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木千青。
“不知道。”木千青淡然的回答,而后终于抬头看去一脸犹愤愤的小侯爷,他放下书卷,站起身,身姿挺拔修长,不过四年间,他的身高已不是寻常男子可以比拟,是以在气度上更为泠然。
走去门口的圆桌前坐下,一边倒茶一边道:“我说过,侯爷为谁办事请事先思量清楚,莫到了还债的时候都数不清该还什么。”
公仪坷哼哼的笑两声,两步走去木千青身旁坐下,折扇挑起木千青的下巴,又叫木千青淡然的拂开。
“你也曾说过,你欠我的总会还来,不知千青什么时候还呢?”他轻俯下身子,从下方往上望去木千青的悠然神色。
“小侯爷想要怎么还?”微垂眼帘,干净的视线落在杯中茶水上,平静无波。
公仪坷粲然一笑,凑近了木千青的耳畔,倾吐岚烟的道:“不如就让坷做千青的第一个客人如何?”
此时之客人,自然非彼时之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论晚上睡不着一百零八式翻滚方式!
存稿君:不用,你只需要一种方式。
什么?
存稿君:站立式,起来嗨
☆、诡计萌动于脑中
从栖暖室愤然离去的宫一此刻正五大三粗地坐在一家酒肆中,二楼临风口,探头下望,便是陵南都城最热闹繁华的街市之一。
青靴坊。
这个名字的由来,很简单,只需从这街头一直走到街尾,隔着乌江看过去,仔细瞧瞧江对岸那座青头山宛如一只青色锦靴的形状便知。
周围都是饮酒作乐的公子哥,唯有宫一一人衣着朴素却神色沉冷。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手伸直了拿
着酒杯在桌上慢悠悠地转着玩。
往日她到这酒肆来,必定会凑热闹地跑到说书先生跟前坐下,为的便是听故事的时候更加入戏。可是如今说书先生的故事已经说到了□□处,宫一依旧僵着一张脸沉默地坐着。
她心里还在为之前与木千青的意见不合而不悦着,她知道哥哥说的都在理,但是她就是见不惯他那副无所谓的模样。
仿佛谁上了他的床都没有区别,又仿佛人人都可以上他的床。
是,他的确已经卖身千仙阁,根本没有理由拒绝桑三娘的安排,但是连一点点,只是一点点的挣扎苦恼都没有。
他难道就这么甘愿吗?
这才是宫一无法忍受的,她无法忍受木千青和旁的公子姑娘一样对于出卖自己的身体这件事情,看得如此理所当然。
狗屁理所当然!
嘭一声,是瓷杯生生被手力握碎的声音。
听书的众人一惊,纷纷不痛快地回头,只见宫一面上冷的如同结霜,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等到宫一凝着一张冰塑的脸转头对上他们的视线时,众人又哆嗦一下忙转回头去。
娘哎,这小少爷的眼神比说书先生故事里的恶鬼还凶。
今天,酒肆里说书先生说的是一个观音降恶鬼的故事。宫一本是不听的,但是方才一番动静后,她便不知不觉也听进了一些桥段。
此时故事正进行到最激动人心的时候,那作恶多端的恶鬼将人拖到一个屋顶没了大半边的破庙中,正欲生吞时,那杂草丛生处忽然金光乍现。
原来破庙原是一个观音祠,那繁芜的杂草后是褪了金漆的观音像。乍现的金光便是观音见恶鬼要吞人,显灵人间的意思。
宫一听到这里便嗤笑了一声,往日听得兴致勃勃的故事,此刻不屑一顾。侧头望去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对街一个长胡子算命先生,那算命摊位排了长龙一样的人群。
又是一个借鬼神之说欺世盗名的人。
收回神思,宫一倒满一杯酒,一边喝一边等着九儿。说来这次九儿买东西花费的时间比往日久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被街上什么稀奇玩意吸引住了。
等到九儿终于回到酒肆寻宫一的时候,一壶兑了水的薄酒也堪堪见了底。
“宫一,叫你久等了。”九儿的声音依旧不太好听,只是年纪的增长带来了心思的沉稳,不管是神色还是气质都较之少时温婉了许多。
若九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那提亲的人怕是早几年就踏破了门槛。
“不算久,九儿这是拿了什么,包的这么好。”宫一眼尖,一眼便瞧见了九儿小心翼翼用锦帕包着捧在手心的东西。
瞧一眼宫一俊俏的模样,九儿脸上红红的,想是怕宫一等急了,回来时快步了些。她听完宫一的问话,便柔柔地笑着将手中东西递过去给宫一。
宫一疑惑地接过,看一眼九儿,询问是否可以打开的意思,得到九儿颔首许可,她才慢慢拨开锦帕,里面是一尊观音像,木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