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而我最想做的两种活动,骑马和滑雪,我都不会,因为从事这两种活动要花很多钱。我不会说德语,读不懂希伯来文,不会写中文。我甚至不知道眼前这几位联合国翻译员所属的偏僻异国,是在地图上的哪个角落。
我坐在联合国大楼的心脏地带,置身在隔音设备当中,左边是会打网球又会同步翻译的君士坦丁,右边是熟谙大量片语的俄国女孩,就在这时,我毕生第一次感觉自己一无可取。问题是,我向来就平庸无能,只是我不自觉罢了。
我唯一擅长的就是拿奖学金,成绩胜过别人,而这样的日子就快没得过了。
我觉得自己像一匹没有跑道的竞赛马,或者一个大学足球明星,却忽然要穿上西装,落脚在华尔街金融区。过去的光荣事迹缩简成家里壁炉上的小金杯,上头镌刻的日期就像烙蚀在墓碑上的时间。
我看见我的人生往外分出许多枝丫,就像那则短篇故事里的绿色无花果树。
每根枝丫的顶端都有一颗肥硕的紫色果实跟我招手眨眼,那果实代表着璀璨的未来。一颗是相夫教子美满家庭,另一颗是扬名诗坛,还有一颗是杰出教授。名编辑爱·葛是一颗,游历欧洲、非洲和南美又是一颗。君士坦丁、苏格拉底、阿提拉等一群名字古怪、职业冷癖的爱人是另一颗。还有一颗是奥运女子划船赛冠军。除了这些,还有很多我看不清楚的其他果实。
我看见自己坐在无花果树的枝丫叉点上,把自己饿得半死,只因我下不了决心,无法决定该摘哪一颗来吃。每颗我都想要,但选了一颗就代表要失去其他颗,所以我只能干坐着,举棋不定,眼睁睁看着果实开始萎缩,变黑,一个接一个,掉落在我脚边。
君士坦丁挑选的餐厅弥漫着香草、香料和酸奶油的气味。来到纽约这段期间,我还没见识过这样的餐厅。通常我找的都是“汉堡天堂”这一类的地方:一尘不染的柜台面对着闪亮长镜,菜色只有巨无霸汉堡、今日例汤及四款精致蛋糕。
我们走下七阶灯光昏黄的楼梯,进入一处类似地窖的地方。餐厅就位于这里。
烟黑色的墙壁上贴着旅游海报,宛如一扇扇风景如画的窗扉,俯瞰着瑞士湖泊、日本山峦和非洲大草原。装在瓶子里的粗蜡烛蒙上了尘埃。它们仿佛在这里垂了好几世纪的泪,彩色的烛泪一层又一层堆积,红叠蓝,蓝叠绿,形成立体的美丽花边,而烛光在每张桌面投下的光晕浮动了人影,一张张脸绯红如火焰本身。
我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但才吃第一口,整个人就变得好舒服。我突然想到,我刚刚之所以会幻想出那棵无花果树,还有肥硕果实萎缩后坠落地面,全是因为肠胃空了。
君士坦丁不停拿那瓶尝起来像松树皮的希腊甜酒斟满我们的酒杯。我发现自己喋喋不休,说我要学德文,要去欧洲,要效法玛姬·希金斯,当个优秀的战地记者。
等到优格及草莓果酱端上桌,我已经决定让君士坦丁来勾引我。
自从巴帝·魏勒告诉我,他跟女侍上过床,我就在想,我也该找个人上床。跟巴帝做爱不算,因为这样一来,他睡过的人还是比我多一个。我得找其他人。
我只跟一个男孩聊过男女性事。他是耶鲁的学生,南方人,鹰钩鼻,刚遭受情变打击。那个周末他来我们学校找女友,竟然发现她前一天跟一个计程车司机私奔了。那女孩和我住同一栋宿舍,而当晚又只有我在宿舍里,所以安慰他的任务就落到我的头上。
我们到附近一家咖啡馆,窝在隐秘的雅座,高耸的木墙上刻了好几百个人名,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黑咖啡,坦然畅谈性事。
这个叫艾瑞克的男孩告诉我,他认为我们学校那些女生很恶心。深夜一点宵禁前,她们常站在门廊的灯光下,或者在毫无遮拦的矮树丛里,跟男生激情地耳鬓厮磨,路过行人想视而不见都办不到。他刻薄地说,人类几百万年的进化,结果成了什么?还是禽兽。
接着,他谈起第一次和女人上床的事。
那时他在南方的一所大学预备私校念书,该校的特色是培养全方位的绅士。所以,他们有个不成文规定,每个人毕业前必须认识一个女人。艾瑞克说,所谓的“认识”,是《圣经》所说的那种“认识”。
因此,有个周六,艾瑞克就和几位同学搭公车到最近的城市,走进一家“声名远播”的妓院。艾瑞克召的那个妓女是个中年胖妇,染了一头红发,嘴唇丰满得让人起疑,皮肤呈鼠灰色。她不愿意关灯,连衣服都懒得脱,所以艾瑞克只好在沾满蝇粪的二十五瓦灯泡底下跟她打炮。他说,上床的感觉根本不像大家说的那样,反而无聊得要死。
我说,如果跟你喜欢的女人做,或许不会那么无聊,但艾瑞克说,如果想到自己所爱的女人跟其他人一样,也会做出这种禽兽之事,感觉一定很糟,所以,如果他爱某个人,绝不会跟她上床。若有生理需求,他会去找妓女,不让自己爱的女人沾上这种龌龊事。
这时,我忽然起了个念头,或许艾瑞克是个可以打炮的好对象,因为他有经验,而且
说起这种事不像一般男孩,态度猥亵或愚蠢。不过,后来他写了封信给我,说他很有可能爱上我,因为我一方面聪明愤世,另一方面却亲切和蔼,而且跟他姐姐像得出奇。就这样,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戏唱。他永远不可能跟我这种女孩发生关系。于是,我回信说,真可惜,我就快跟青梅竹马的恋人结婚了。
我愈想愈觉得,在纽约这个城市接受同步口译员的诱惑是个好主意。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君士坦丁似乎是个成熟体贴的男人。而且,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所以不用怕他跟学校里那些大学生一样,到处吹嘘跟我有一腿──那些臭男生,总喜欢对室友、哥儿们或篮球队友吹嘘他们跟女孩在车子后座打炮。此外,跟魏勒太太介绍我认识的男人上床,简直是一大讽刺,还能间接把这事怪到她头上,想来就令人开心。
所以,当君士坦丁开口邀请我去他家,欣赏俄国特有的巴拉莱卡三弦琴的音乐时,我开心地暗笑。我妈经常提醒我,晚上跟男生出去时,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能跟他回他的住处,因为这种举动只有一种含义。
“我非常喜欢巴拉莱卡三弦琴的音乐。”我说。
君士坦丁的房间有个能俯瞰河流的阳台,拖船的噗噗声在黑暗中传来。这情景让我动心,涌出似水般的柔情,我非常确定自己想怎么做。
我知道可能会怀孕,但这个念头悬在遥远的阴暗处,丝毫不影响我的决定。就像我妈从《读者文摘》剪下来、寄到学校给我看的那篇文章所言,避孕方法没有百分之百安全。这篇名为“捍卫守贞之必要”的文章出自一个已婚育子的女律师。
文章里陈述各种理由,力陈女孩不该跟丈夫以外的男子上床,而且必须结婚之后才能跟丈夫发生关系。
它的主要论点是,男人的世界跟女人不同,男人的七情六欲也迥异于女人,唯有透过婚姻,两种世界和两种情欲才能妥善融合。我妈说,通常年轻女孩要等到为时已晚才会懂得这道理,所以最好及早听取专家的意见。而已婚的女人就是专家。
这位女律师说,上等的男人要的是纯洁的女人,即便他们自己并非处男之身。他们希望自己是妻子的性爱启蒙者。当然,他们会哄诱女孩上床,还答应日后会娶她,不过一旦她献出肉体,他们就会看轻她,并认为她既然能跟他们上床,也能跟别的男人做同样的事。于是,一个女孩子的人生就这样被毁掉。
这位女士的结论是,防患于未然,守贞至上。况且,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保证不怀孕,而未婚女子一旦怀孕,人生就彻底完蛋。
在我看来,这篇文章根本没有站在女孩的立场上。
如果男女都保持纯贞,直到洞房花烛夜那天,当然很棒,可是,万一结婚后,对方才像巴帝·魏勒那样,忽然坦承他早非处男,那该怎么办?我无法忍受这样的观念:女人得守身如玉,但男人却可以做双面人,允许自己乱来,且要求女人守住贞操。
最后,我拿定了主意,如果要找到聪明强壮、二十一岁前仍是处子的男人实非易事,那我干脆抛开贞操观念,找个也同样有过性经验的人结婚,这还容易些。假使对方因为我非处女而糟蹋我,那我也可以让他不好过。
我十九岁时,贞操是个热门话题。
在我看来,世界并非二分为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共和党和民主党、白人和黑人、男人和女人,而是跟人上过床以及没跟人上过床的。好像人与人之间就这么一个显著差异。
我想,跨过那条界限后,我一定会判若两人。
就像终于造访欧洲的感觉吧:返国后,回家仔细照镜子,会看到我的眼眸深处有一座小小的白色阿尔卑斯山。同样的,明天我照镜子时,应该会看到如同娃娃大的君士坦丁坐在我的眼眸里,对着我微笑。
我们在君士坦丁家的阳台待了一小时左右,慵懒地坐在两张帆布躺椅里,聆听留声机源源不绝播放的音乐,两人之间堆放着巴拉莱卡三弦琴的唱片。我们笼罩在一片朦胧的乳白氤氲中,但我分不清这样的光线是来自街灯、半圆月、星光还是车灯。君士坦丁就只握着我的手,看起来毫无意图诱惑我。
我问他,他是否跟人家定了亲,或者有交往对象,但他说没有,还清楚表明他不想有这种羁绊。
终于,松树皮酿的酒让浓浓困意在我的血管里奔流。
“我要进屋躺一下。”我说。
我若无其事地晃进卧房,弯腰脱掉鞋子。干净的床铺就像一张安稳的小舟,在我面前轻轻摇荡着。我手脚大张,整个人躺平,闭上眼睛。然后,我听见君士坦丁叹了一口气,从阳台进来。他的鞋子一只接一只咚的掉到地板上。他在我旁边躺下来。
我从一撮垂散的头发后方偷看他。
他仰躺着,双手搁在脑后,凝视天花板。浆挺白衬衫的袖子往上卷到手肘,在昏暗的光线中,袖子白得闪闪发亮,感觉好诡异。而饱受日晒的古铜色皮肤现在几乎是黑色。我心想,我生平见过的男人当中,他肯定是最好看的一个。
如果我的五官脸型更立体一点,或者能
把政治谈得头头是道,或者是个出名的作家,或许君士坦丁会有兴趣跟我上床。
但随后我又想,说不定他喜欢我之后,就会成为我眼中庸俗平凡的男人。当他爱上我,我会不停地挑剔他的毛病,毕竟我就是这样对待巴帝·魏勒和在他之前那些对我有意思的男孩的。
重蹈覆辙。
我经常远远地看着一个男人,觉得他无懈可击,然而,一旦他靠近,我立刻觉得跟他不可行。
这正是我不想结婚的原因之一。我完全不想过安定的生活,乖乖当一只让箭得以高高射出去的弓。我想追求变化与刺激,想自己射向四面八方,就像国庆日的璀璨烟火。
雨声吵醒我。
眼前漆黑一片,半晌后我才辨识出陌生窗户的模糊轮廓。偶尔会有光线冒出来,在墙壁上游移──宛如一根鬼魅手指在探索些什么──然后遁入空无中。
接着,我听见有人在呼吸。
起初,我以为是我食物中毒后躺在旅馆房间所发出的呼吸声,于是我屏住气,却仍听见呼吸的声音。
就在我眼前,我看见床上有一只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只眼睛像罗盘,划分成数等份。我缓缓伸出手,握住它,然后举起来,没想到连带抓起一只手臂。这只手臂沉重如死人,却暖烘烘,因为手臂的主人正熟睡着。是江诗丹顿的手表,指针显示三点钟。
他和衣入睡,身上的衬衫、裤子和袜子仍是我抛下他兀自进屋上床时的那一套。眼睛适应黑暗后,我辨识出了他的苍白眼皮、挺直鼻梁,以及那张形状美丽、说话厚道的嘴。然而,它们看起来又如此缥缈虚无,仿佛雾中的一幅图。我偎过去,瞅着他细细端详好几分钟。这是我第一次睡在男人旁边。
我试着想象成为他妻子的感觉。
早上七点起床,替他准备蛋、培根、土司和咖啡。他出门上班后,我穿着睡袍,上着发卷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洗盘子,一会儿整理床铺。他在外面度过多彩多姿的一天,晚上回来后,会期待丰盛的晚餐,于是,我整个晚上忙着煮菜,洗更多脏碗盘,倒在床上时已筋疲力尽。
这种生活对一个十五年来功课全拿a的女孩来说未免太枯燥,也太大材小用了点,但我知道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巴帝·魏勒的母亲就是从早到晚忙着煮饭、打扫、刷洗,即便她丈夫是大学教授,而她自己也在私立学校教书。
有一次我去找巴帝,魏勒太太正用魏勒先生的旧西装所裁出的布条来编织地毯。这条地毯已经花了她好几个礼拜,我很喜欢她把褐色、绿色和蓝色花格呢布混织所编成的穗辫。我心想,如果是我,地毯完成后,我一定要挂在墙面当壁毯来欣赏,没想到魏勒太太竟把它放在厨房地垫原来的位置,几天后,它变得肮脏又难看,跟便宜商店里一美元的廉价地垫没两样。
我知道,即使男人在婚前献上大量的玫瑰、热吻和烛光晚餐来掳获女孩芳心,其实他私下期待婚礼结束,她就臣服在他的脚下,甘愿成为厨房里的地垫。
我妈也提过,她和我爸才离开雷诺──爸之前结过婚,所以得去雷诺办离婚手续──我爸就对她说:“哇,太好了,现在开始咱们都可以不用装模作样了。终于可以尽情当自己。”从那天起,我妈就一刻不得清闲。
我还记得,有一次巴帝·魏勒以自以为是的阴险口吻说,等我有了孩子,感觉就会不同,到时就不会再想写诗。所以,我开始觉得,或许结婚生子的过程真的就像洗脑,婚后你会像奴隶般麻木呆滞地走来走去,活在独裁的私密国度里。
我低头凝视熟睡中的君士坦丁,犹如俯视深井底部一颗遥不可及的闪亮石头。忽然,他睁开眼,眼底满是爱意地望着我。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眨眨眼,就像快门按下的声音划破了温柔的氛围,一双扩大的瞳孔顿时迷蒙,那眼神如漆皮,只有表层,毫无情感深度。他认出我来了。
君士坦丁坐起身,打了个呵欠:“几点了?”
“三点。”我冷冷地说,“我该回去了,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我开车送你。”
我们背对着,各自在床的两侧穿鞋,动作慌乱笨拙。床头那盏白灯张狂刺眼,真是讨厌。忽然,我感觉到君士坦丁转身面向我:“你的头发一直都这样吗?”
“都怎样?”
他没回答,而是倾身过来,将手放在我的发根,然后像梳子般慢慢梳向发梢。我的体内爆起一阵轻微的电击,继续坐着一动也不动。从小我就喜欢有人用手指梳我的头发,被这样一梳,我总会变得慵懒平静,昏昏欲睡。
“啊,我知道了。”君士坦丁说,“你刚刚洗过头。”
然后,他弯腰去系他的网球鞋。
一小时后,我躺在我的旅馆房间,倾听雨声。听起来不像雨,反倒像水龙头大开。左胫骨中央的旧伤开始作痛,所以我不再奢望七点以前能睡着。反正七点一到,收音机闹钟就会以名作曲家苏沙(john hili soa)的雄壮进行曲来唤我起床。
每
逢雨天,这只曾断过的腿似乎就想起自己的存在,记起那种闷闷的痛楚。
我心想:“是巴帝·魏勒害我断的这条腿。”
接着我又想:“不,是我自己弄断的,我弄断它,来弥补自己的卑鄙行径。”
魏勒先生开车载我去阿迪伦德克的疗养院。
这是圣诞节的隔天,饱含雪气、灰霾厚重的天空压在我们上方。我觉得肚子好撑,整个人迟钝消沉。每年圣诞节隔天,我就有这种感觉:松枝、蜡烛、绑着金银缎带的礼物、烧着桦木的壁炉、圣诞节火鸡大餐,以及钢琴边的家人合唱或许带给人希望,然而,不管那希望是什么,终究会落空。
一到圣诞节,我就希望自己是天主教徒。
这趟车程,先由魏勒先生开车,然后换我开。我不知道我们聊了什么,但我知道我的情绪愈来愈低落。可能是积雪厚盖的乡村一片深冬寂静,给人凄凉悲苦的感觉,加上茂密冷杉从灰色山丘蔓延到路边,放眼望去,黝绿成黑,叫人心头跟着沉重起来。
我好想叫魏勒先生自己去,我要搭便车打道回府。
但一瞥见魏勒先生的脸,就知道我开不了口。他一头银发剪成男孩似的小平头,眼神澄澈,脸颊粉红,毛发霜白,宛如结婚蛋糕上的糖霜,无邪的表情似乎对人信任不疑。我必须陪他完成这场探访。
到了中午,灰霾略退,我们将车停在结冰的岔道,共享魏勒太太帮我们打包当午餐的鲔鱼三明治、燕麦饼干、苹果,以及装在热水瓶里的黑咖啡。
魏勒先生慈祥地看着我,然后清清喉咙,拂掉大腿上的食物残屑。我看得出来,他有正事要说。他这个人很害羞,有一次我去听他发表经济主题的重要演说,他开口前就像现在这样清清喉咙。
“娜莉和我一直希望有个女儿。”
那一刻,我忽然有个疯狂的想法,以为魏勒先生要宣布魏勒太太怀了个女婴。他继续说道:“可是,有哪个女儿比得上你呢?”
魏勒先生一定以为我听他说愿意当我父亲,开心得快哭出来。“好啦,好啦,”他拍拍我的肩膀,又清了一两次喉咙,“我们相互了解的嘛。”
然后,他打开他那侧的车门,绕过车子,走到我这一侧,呼出的气息在灰霾天色中形成蜿蜒绕指的缕缕白烟。我挪到他刚离开的副驾驶座,他发动车子,我们继续前进。
我不确定自己期望见到的疗养院是什么样子。
或许一栋木造屋舍,矗立在小山丘顶端,住在那儿的男女面颊绯红,年轻貌美,但因生病而眼睛红热,裹着厚毯子躺在露天阳台上。
“肺结核就像一颗藏在肺部的炸弹。”巴帝捎信到学校给我,信中写道,“你只能静静躺着,祈祷它不会爆炸。”
我很难想象巴帝静静躺着的模样,因为他的人生哲学就是把握每分每秒,尽情活出精彩人生。就连夏天我们去海边,他也不像我会躺下来打个盹。他总是跑来跑去,一会儿打球,一会儿快速做个伏地挺身,充分利用时间。
魏勒先生和我在会客室等下午静休治疗的时间告一段落。
整间疗养院似乎以肝脏色为基调。木工部分是强烈的深黝色,皮椅是焦褐色,墙壁可能洁白过,但现在惨遭霉菌或湿气摧残,面目全非。地板则铺满了斑驳的棕色亚麻油地毡。
一张矮茶几,圆形和半圆形的污渍已蚀入深色的胶合板桌面,上面放了几本破烂的《时代》和《生活》杂志。我拿起最靠近我的那一本,翻阅到杂志中间,看见秃头的总统艾森豪威尔咧着大笑脸,但神情茫然,活像罐子里的胚胎标本。
一会儿后,我察觉到水声幽幽,起初我以为是墙壁裂到开始渗出水,不过随即看见水声来自角落的小喷泉。
喷泉上一截看起来粗糙的管子喷出几英尺高的水花,犹如一只只甩出的手,五指齐张的水花哗啦落下,欲振乏力的涓滴淹溺在一摊水色浊黄的石槽中。水槽是用公共厕所常见的白色六角形瓷砖所铺制而成。
叮咚声响起,远处一扇门开启又关上。巴帝走进会客室。
“嗨,爸。”
巴帝拥抱父亲,随即走向我,朝我伸出手,那兴高采烈的模样真惹人嫌。他跟我握手。他的手摸起来肥嘟嘟又湿答答的。
魏勒先生和我坐在同一张皮沙发上,巴帝坐在我们对面那张看起来椅面溜滑的扶手椅的边缘。他一直在笑,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铁丝吊住嘴角。
我万万没想到巴帝会变胖。每次想到他在疗养院,眼前浮现的他总是瘦骨嶙峋,颧骨下方陷成阴影,灼红的双眼镶在几乎无肉的凹陷眼窝中。
然而,眼前的巴帝,身上原本凹陷的地方忽然全凸起。白色尼龙衬衫被大凸腹绷得好紧,脸颊丰满红润,像极了糖葫芦,就连笑声听起来都饱满丰盈。
巴帝跟我四目相接。他说:“吃太多了。天天被喂得饱饱的,然后就躺下休息。不过现在散步时间我可以出去,所以别担心,几个礼拜内我就会瘦下来。”他倏地起身,满脸笑容,像个开心的东道主,“要不要
看看我的房间?”
我跟着巴帝,他父亲跟在我身后,我们穿越一道镶着毛玻璃的双推门,走进一条同样是肝脏色调的阴暗甬道。这里弥漫着地板蜡、来舒清洁剂和一种隐约像栀子花被踩烂的气味。
巴帝用力推开一扇褐色的门,我们鱼贯走入局促的小房间。
一张凹凸不平,铺着白底蓝纹薄床单的床占据了大半个房间。床头桌上有一个水罐、一个水杯,还有一支银色的体温计插在粉红色的消毒水中。床尾和衣橱门之间塞进了另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书籍、纸张和看起来破烂的陶罐──入窑烧过,也上了色,但没上釉。
“哇,”魏勒先生喘了口气,说,“看起来挺舒适的。”
巴帝笑笑。
“这是什么?”我拿起一个莲叶状的陶制烟灰缸,细腻的黄色叶脉绘在绿底上。巴帝没抽烟啊。
“这是烟灰缸。”巴帝说,“送你。”
我放下它:“我不抽烟。”
“我知道啊,”巴帝说,“不过我想你会喜欢。”
“嗯,”魏勒先生抿了抿薄如纸片的嘴唇,“我想,我该上路了,就让你们两个孩子……”
“好,爸,那你慢走。”
我好惊讶。我以为魏勒先生会留下来过夜,明天开车载我回去。
“那我也一起走。”
“不,不,”魏勒先生从皮夹抽出几张纸钞,塞给巴帝,“给爱瑟弄个舒服的火车座位。她待个一两天再走。”
巴帝送他父亲到门口。
我觉得魏勒先生抛弃了我。这一切肯定是他安排的,不过巴帝否认了。他说他爸只是无法忍受生病这种事,尤其是自己的儿子生病,因为他认为,所有的疾病都源自生病的意念。魏勒先生这辈子一天都没病过。
我坐在巴帝的床沿,因为没其他地方可坐。
巴帝以认真的表情翻阅桌上那叠纸张,最后拿出一本薄薄的灰皮杂志,递给我:“翻到第十一页。”
这本杂志是在缅因州的某地印刷的,里头全是诗和叙述文,各篇之间以星号做区隔。我看见第十一页有一首诗,诗名是《佛州破晓》。快速浏览时,画面源源浮现我的眼前:西瓜色的晨曦、玳瑁绿的棕榈树,以及海螺吹出的声音如希腊建筑般壮观。
“这首诗还不错。”其实我觉得烂透了。
“知道是谁写的吗?”巴帝问,露出奇怪的傻笑。
我的视线往下移到这页的右下角。巴·魏。
“不晓得欸。”但我随即改口,“我知道了,巴帝,是你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