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一行人到京城后的第四天,新晋的景郡王终于回家了。她回家的当天,铭霞被册封为益侯,封地长青城。此时,韩家人已经比正牌主人更熟悉这个宅邸,长袖善舞如韩玖、韩梅已经和府里上上下下都能说笑几句。永宁城西山住宅占地宽广,又有锦屏妇夫用了几年时间慢慢打磨,设计的华美精巧兼备,又不带半点俗气。府邸中照着清渺望族的规矩,歌舞少年,乐舞女子一样不缺。内宅设了家塾,即为主家年幼的孩子启蒙,也接纳头面管事们的孩子,还会在家生子中选择聪慧能干的孩子进行培养。
留给韩家的院子进出便利,房屋众多,距离主宅的距离也恰到好处。特别是离开铭霞的住处很近,韩梅特别高兴这点。作为妾生的小女儿,她从记事开始就知道自己和两个兄长的身份是不一样的,而她日后要是想过的舒舒服服,能风风光光的许一个好人家,更遥远的日子里要是在夫家受了气还能指望有娘家人撑腰,就得学会讨好着这个家里身份更尊贵的人活着。所以她虽然小小年纪,已经是装傻、扮娇、厚脸皮一个不落。韩竹面对铭霞,一声阿姊很长时间都叫的别别扭扭的,她是一点负担没有,叫的甜甜的,一脸幼妹对长姊的崇拜和服从。到了永宁城,更是小尾巴一样跟着铭霞,短短几天,已经和铭霞在永宁新认识的朋友们见了个遍。在景晴面前,更是撒娇卖乖,景晴也喜欢他,曾半开玩笑的和庭秋说反正你们陈泗不稀罕女儿,把阿梅给我算了,让她冠我西山家名。庭秋没接口,换来景晴狠狠踹了他一下。
回府的西山景晴一身郡王朝服,宅里上上下下都出来迎接,私下里都赞叹说:“气派极了!”景晴的心情也很好,对她来说,从十七岁遭遇国破家亡开始,历经十五年光阴,期间所做的一切决定、付出的各种代价,到了此刻终于都有了落定。青史必当留名,家族得保荣耀,在天翻地覆的清渺开国之中,这个偏安一隅名声还很不好的家族以举世无双的方式走了下来。
景晴对自家的宅子也陌生的很,回来后先让弟弟带着逛了一圈,特别看了铭霞的住处和内院书塾,这才换过常服,吩咐晚上开家宴,头面仆妇都来喝一杯酒,所有人当月例钱加倍。又对庭秋说皇帝三天后召见他们,明天宫中礼宾的女官会来教导他们面圣礼节云云。一下子,庭幕紫媛几个都不好了——面圣啊,就算在陈泗他们算是名门大家也没有面过圣,准确的说,除了庭秋,其他人也就是珑北、北庭走走,别的郡一概没逛过,京城只听人说起,至于皇宫更加是做梦也不会梦到的存在了。
铭霞看出他们紧张,一手搂过韩梅,笑吟吟道:“阿梅别怕,宫里规矩没那么大,皇帝、皇后、太子都是仁善可亲的。”韩梅眨眨眼睛:“阿姊说的好亲切。”铭霞没心没肺的笑着:“是啊,我从小在后宫长大的,七岁之前,在皇后宫中的时间比在阿母身边还长。”庭幕听到这句瞟了景晴一眼,意思是:“铭霞能健康长大真不容易。”目光刚瞟过去,就听韩梅也没心没肺的来了一句:“嗯,我也是一直跟着叔叔婶婶的,爹爹……一年都见不到一回。”
这天的家宴举行的温馨热闹,莫说仆从们个个有赏,连席间歌舞的家伎都得了双份赏赐。西城家在京城的近亲远亲都上了席,见到庭幕这一家子言语间倒也没有轻慢的。
西山家的人最关心的当然是景晴回京后会担任什么官职,被询问的人好脾气的笑笑说:“皇帝恩德,让我休息一阵子。”
西城家的那位姑奶奶道:“之前册封的那个国公,至少也是三阶上的官位。七娘在扶风就已经是三阶,当下怎么都该是个少官长了吧?”
“不敢妄测天意。”
声音淡淡的,但这句话一出来,再也没人继续这个话题了。
锦屏却和自家夫婿交换了一个眼神,西山公子先笑后叹气。锦屏看在眼里也忍不住暗地里叹了一下。她下定决心要跟着军队去凌霜,夫婿当然明白其中价值,可两人成亲后从未远离,西山家的这个小公子心中又是百般不舍,期期艾艾的说不能近点么,我跟你一起去……锦屏连连摇头,说别给你阿姊添麻烦了,她为西山家做的够多了。而西山家,除了明流司正至今也没个能为她做点什么的。更不要说,我说到底是离家的人,哪有这个脸去得寸进尺。见夫婿神情萎靡,又笑了笑,轻快语气道:“还是让阿姊那点在皇帝面前的面子用到她的心上人身上吧。
家宴之后,景晴把女儿叫到内室,母女俩一别近年,重逢后却是做了一次异常严肃的对话。起因是她在宫中的那几天,皇后来找她说太子想让阿霞到东宫陪她,而且不是伴读什么的,是想她以下位女官的身份进入东宫。这事太子已和铭霞说了好几次,其中的意味也很清楚——太子希望她成为未来的女官长。
这个身份和铭霞一直以来的职业规划相差太远,她最初的梦想是和母亲一样成为一代名将,但是在扶风几年后,她发现自己达不到名将的素质,而且,未来的岁月也不再是名将云集的时代了。此后,她想成为一个出色的文官,最好和母亲一样,为一郡之首,为百姓谋福,也得到他们全心全意的膜拜。
景
晴听她嘀嘀咕咕说了好久,嫣然一笑道:“既然和你的愿望不同,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凤茗总不会为难你。”
铭霞眨眨眼睛过了许久才带着点羞涩道:“阿茗想让我帮她啊……”
“你呢?”
“我觉得,好像这样也挺好,可是……”
景晴觉得自己这个女儿虽然难得犯傻,但是一犯上就可爱的让她这个母亲的心都能化了。一把把她抱怀里揉揉捏捏了一阵才道:“军旅也好,郡守也罢,都是你阿母我走过的路。阿霞,你就一定要跟在我身后么?”说到这里,捏捏女儿软软的脸,叹了一口气道:“你的祖母西山映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在当年孟国乌烟瘴气的皇室宗亲之间,一直端正、清廉、忠诚。虽然她没能挽救孟国,但她教育出来的两个女儿都行走的堂堂正正。我一直是崇拜她的,但是我从没想过要重复她的道路。”
铭霞眨眨眼睛,娇声道:“阿母少时想做什么?”
“你那么大的时候么?那时候,我想当神官,想未来成为神宗司的大司正。”
铭霞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好奇的追问祖母是怎么说的。景晴笑道:“那时候,明流已经是孟国首屈一指的神官,你祖母与她感情很好,所以觉得两个女儿里如果有一人能成为另一个明流也不错。那时候啊,我还有一个又能干又正经,活脱脱是我阿母翻版的阿姊,所以,我这个从来不怎么听话的小女儿是不是争气大概也不那么重要了。”
铭霞听得咯咯直笑,又问了一些她一直好奇,却顾忌母亲经历过的国破家亡之痛而不敢追问的事。景晴和女儿分享了少女时代的生活,曾经的理想、困惑和追求。她说虽然最终踏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是少女时代坚持过的、追求过的事都不是一种浪费。
这一次温馨又认真的母女对话后,铭霞又犹豫了几个月。当这一年夏日,西山景晴踏上征战凌霜之路时,铭霞并没有跟随在侧。她放弃了太学院东阁的学业,由离锦屏推荐,以下位女官的身份进入东宫。一年后,十五岁的铭霞正式入仕,从十阶女官开始起步。她在东宫完成服礼,到了二十岁,已经是七阶典瑞。同年,清渺开国功臣中的两位结为姻亲——铭霞迎娶了时年十八岁的千月棠,千月江漪的儿子。和母亲多姿多彩的感情经历不同,这对妇夫的婚姻恩爱平静。二十二岁时,铭霞出任东宫司殿。
清渺四十年,凤楚去世,凤茗成为第二代君主,任命西山铭霞为女官长。她陪伴凤茗度过十七年君王生涯。少女时代,时时带笑、天真浪漫的铭霞,在二十余年宫廷生涯中成长为杀伐决断的内廷大宰。后代的史书上记录她“公正端方、精通刑律、裁决无人不服”。
凤茗驾崩后,铭霞依规离宫,出任秋官,位终大司寇。
清渺三杰的女儿们里,西山铭霞是仕途中成就最高的一个。
此后几天,韩家的人都为面君做着准备,宫里来负责他们面君礼仪教育的是一名八阶女官,还带了两个司教的姑姑。后宫的女官们没有和景晴不熟悉的,更何况当中还有一个锦屏周旋。三个人一点没有宫里出来的人的架子,见人就带三分笑,训练虽然严格,态度一直和和气气。紫媛照着故乡的规矩给两个姑姑塞银子,对方都没敢收,还是最后到景晴面前问安,这才拿了赏银。韩家本身是望族,所有人都是自小受着严格的陈泗贵族训练。各种礼仪的基本规范都明白,无非是学习两国之间不同的形式。比如,若是在陈泗,入宫时遇到妃嫔——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要立刻退避,若是无处退避,要快速遮住眼睛,身为男子看到后宫妃嫔的容貌都是大不敬。而在清渺,只要低头即可,那还是面对宾以上,御侍、御从这些,退到一边看看也无妨。
锦屏还笑着安慰一直很紧张的紫媛,说遇到看到真没什么关系啊,皇帝得了新宠的时候,还喜欢外臣赞两句她的品味呢。又说,要是男女之防大到看一眼就要寻死觅活,她们这些女官在后宫都不用活了。紫媛虽然能想通“血统随母”所以对男女关系没有男贵之国那么严格,但想到这些女官、宫女们莫说“看到宫妃”,各宫各院,其实都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就怎么想怎么别扭。总觉得皇帝的内宅随时随地充满了危险。
锦屏特别喜欢和韩家的女人说“清渺异闻”,看她们一惊一乍的,即好玩又有一种“我们安靖女人多么幸福”的优越感。来教习的女官也来凑热闹,说着说着便有人说承景郡王的恩,宫侍归了女官们使用,后宫倒是更加不容易出事了。
这一下,紫媛更加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她不能理解的,反而对进宫面君更恐慌了。
三天时间,白驹过隙。
凤楚以招待自己亲戚的方式在皇宫接见了韩氏一门。接见放在仪凤殿,皇后典瑞亲自引导忐忑不安的一家人穿过皇宫内院。铭霞也和他们一并进入,一直拉着韩梅的手。
事实上这一次面圣进行的很顺利,凤楚随和,皇后友善,女官们都怀着对“可怜外国人”的深刻理解和同情;相比较礼仪规范这些,他们更感兴趣“景郡王的往事”,在慢慢的八卦心下,没有什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