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杏花期已过,西山景晴一行人终于踏上了皎原。即使没有杏花时间的满眼红云,皎原阳春依然草长莺飞、乱花迷眼。这里山形优美,山色青翠,河流在杨柳拥簇下流淌,倒映着一树繁花,将一江碧水染的斑斓。西山景晴顾盼一番,叹了口气,声音了充满了满足感:“数年未见,皎原已经变化的完全不认识了啊。”
“当年是什么样子?”
“荒草凄凄的郊野啊。”
庭秋又四下看了看,这里的花木繁盛,显然不是几年时间就能形成的。让景晴觉得荒野凄楚大概是没有当下掩映在林中的亭台,更没有衣衫华美谈笑游春的永宁百姓吧。
一个王朝刚刚建立的时候总是最美好的,如果连这样的时刻都不美好,王朝必定是维持不了几十年的。经过长时间的动荡,面对一个志向高远的君王,一群励精图治的官员,清渺的百姓们也以生机勃勃的方式经营者他们的人生。他们勤奋踏实,即享受生活,又能随时响应号召拿起武器去收复失地、开疆拓土。一路行来,韩家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蒸蒸日上的国家,虽然还远远称不上繁华,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已经在冉冉升起的盛世气象。你甚至会觉得,能有机会经历这样的时代,也是三生有幸。
到劭州之后,韩家对“女子之国”的感受又强烈起来。扶风毕竟是边关,民风强悍,又比较贫瘠,男子多抛头露面。但自邵州开始,集镇上很少看到有男子在外头做事,卖货的、跑堂的、管账的,甚至码头驿站卸货搬东西干体力活的都是女人。扶风官员中有近两成男子,到了中州,府衙里几乎没有男人的影子。在中州,他们所经历的宴会,男女是绝对分开的,即便是官吏,男子也只能到内室,和主人的内眷们一起。
也有一些对韩家男人来说,稍微能得到一些安慰的事情,比如在邵州,他们见到的富贵家族的的男子都受过很好的教育,琴棋书画不亚女儿。倒是紫媛笑着说:“要掌管一个大户人家,大字不识哪里做的到。我们家,头面的丫头、仆妇不也都是认几个字,能算算帐的。”说到这里扑哧一笑,低声道:“连大伯纳挽春,还不是看中她读过书,能在内宅管事。”
韩家的人也真实的意识到,如果他们未来要在京城定居,那么不管他们的本意如何,都必然是“依附”西山家而生。他们得到的尊重、友善,拥有的特权,都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将他们看作“西山景晴照拂下的所在”。庭幕从来平静,私下里还和紫媛玩笑说:“在陈泗全依长兄而居,到了这里,还是仰仗了阿兄啊。”紫媛都被他这种诡异的豁达惊了一下。
在这个家里,比韩庭幕还心宽的就是韩梅。她的兄长韩竹一直对“该如何面对西山景晴”而烦恼,韩梅则一脸没心没肺的模样,在景晴面前撒娇卖乖,丝毫不见外。至于称呼,小丫头最初和韩芝、韩竹一样,称呼她“大都督”。等到了邵州,立马很有创造力的跟着燕飞问书的孩子,恬着脸叫“景姑姑”。紫媛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晕了一下,心想这叫的让你爹更没法过日子了,怎么听都有乱伦的感觉啊。
过皎原,再行数里,同行的人说马上就到“五里亭”,见到此亭,永宁城就只有最后五里路了。打首的官员回身叫了声:“大都督,您看——”
五里亭边,人影绰绰。
为首的是天官大宰,身后是半朝官员。
凤楚以盛大的礼节迎接这位为清渺王朝镇守了五年边关的将领归来。
在众人的簇拥下,说说笑笑,五里路瞬间即过,永宁城高大的城门已在眼前。城门前正亲王凤章含笑站立,身边是凤家的宗室贵胄。
一杯酒,遥敬扶风,敬那些依然在西方边境外御强敌、内安百姓的官员将士。
一杯酒,祭皇天后土。
最后一杯,仰头满饮,五年风霜洗尽,载誉踏入永宁城。
此时的永宁城还远远没有到达她最辉煌的时候,仍然在营建中的清渺京城干净、整齐,站在城边一望,就能感受到营造者希望赋予这座城池的泱泱气象。进城后自有西山家的人过来,接了问书和韩家一干人去侯府安顿。西山景晴与随行的扶风官员一起前往皇宫,按照规矩,边关军将回京,先要去夏官处交兵符,再到天官处呈递述职书,然后才是听侯旨意;旨进宫面君,无旨归家歇息。
韩家来接人的是这边侯府的管家娘子,四十不到,生的端庄秀丽,身材窈窕,举止落落大方,佩着侯府腰牌,上面有西山家“西山云岚”的家徽。西山侯府为迎接主人归家,已经张灯结彩、打扫一新。离锦屏特意告了两天假,和夫婿一起在家等候。紫媛在扶风已听人说过,这位离女官当年在宫中并不起眼,虽是个有家名的,但家道早已败落,她自己又双亲早亡无所依靠,从十一岁入宫,挣扎到服礼也只勉强爬到九阶下。这之后经历了一些缘分,锦屏与景晴成了好友,经过她的推荐帮忙入了君王眼,很快晋升到栖凰殿的七阶下,成了后宫女官中叫的上号的人物。离锦屏已年近三十,她自己也知道到不了后宫三大女官的职位,已经在为离宫外任做准备。照着规矩,女官离宫,若任京
官要降一级,去地方则升一级。锦屏当下七阶正,降一级嫌低,外放有有些不安,正为此烦恼着。她那夫婿给自家阿姊的家书里将此事翻来覆去的说了几遍,就等着景晴回来帮忙出主意。
夫妻俩素来依景晴而居,也真真一派当家人的殷勤,将一干人安置的妥帖。问书一家自不用说,景晴不管在哪里,府内都给他们留了地。西山侯府也给韩氏一族整理好了住处,是一处独立的院落,房屋不少,最妙对内一点不便宜,同时还有一扇侧门,出去就是侯府西侧的街巷。紫媛粗粗一算,院中屋舍足够容纳一家上下所有人,书房、花厅、闺房一样不少,院中有院,假山嶙峋、花木扶苏,当真是又体面又舒适的屋子。锦屏说时间仓促,请娘子家暂时住住,缺什么只管和管家娘子说。又说若是住不惯,他们也在外头体面地方租了宅子,只是还没整理出来等等。
一直到近晚景晴还未归家,锦屏笑着说阿姊一别多年,和陛下之间不知道有多少话说,今天估摸着是留在宫中了,等铭霞回来我们就开饭吧。果然,掌灯时分铭霞赶回来景晴依然没影子。东阁这天考试,所有学生都不得请假,好容易捱到下学,铭霞跳上马就往家里赶。父女一别近年自有一番父慈女孝。韩梅更是高兴,姐妹抱成一团唧唧喳喳的述说别后故事。热热闹闹的到了晚上,韩家几个当事的人在一起议论将来。庭秋神色从容的说:“也别折腾什么外找宅子了,此间甚好,就此安居吧。家里能干的可在侯府一并听用,对他们也是个出路。留在此间,除了规矩或许大一些,其他都好,尤其阿芝、阿梅,要在这京城之中有立足之地,还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西山家也是能登堂入室的。”
庭幕夫妇本来就没什么心理负担,最讲面子的那个都没意见,他们更没意见。翌日和锦屏说“人生地不熟,暂时想依侯府而居。”锦屏笑得眉眼弯弯,拍手道:“这可再好不过了,我这个阿姊从来不顾内宅事,我又常在宫中,日后怕还要去外省。当下有紫娘子在,阿姊这里终于有人能帮个手了。”
西山景晴一直到第二天午后还不见归来,倒是散朝后不久,女官长轻车简从的跑来了。楼月霜刚看到锦屏就摇头叹息道:“你那大姑子一回来就让早朝上好一阵翻腾。”锦屏惊道:“之前就已经翻腾够了,还有什么新鲜事能冒出来?”
“她啊,把青羽军的后人带了来,还在早朝上提出,要朝廷给青羽军恢复荣誉,追封创始人什么的。”
“这,昨日她在宫中难道没和陛下先行提起。”
说到这里,楼月霜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提没提不好说,不过她倒是把人带到了宫里,我们还一并用了饭。”
“是熟人?”
“是啊,我们的老熟人——你还记得么,那个与皇帝一样排行第三,被称作三娘的。”
“蓉行舟?”
“啊,听说,该叫做箐行舟才对。”
锦屏呼了口气:“难怪陛下会那么轻易地答应这件大事。其实……女官长也是知道的,到了今天,青羽军徒留名字,不会再给王朝带来不安。虽然当年青羽军在西北诸国均被围剿,可他们毕竟为凌霜前仆后继,据说,当今凌霜百姓还说‘不盼王师救,但望青羽军。’”
楼月霜笑道:“嗯,今日朝堂上吵成一片,你家大姑子就是这么说的。异日收复凌霜,青羽军之名能让凌霜百姓归心。”
“是啊……那朝堂上反对的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想都想得到的理由,自安靖有史书以来,还没有为乡野村妇的造反乱军正名的事。大司礼还说,今日为青羽军正名,明日是不是就要为两江郡的苏长绮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