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年华婉转处

春绝句 明月晓轩 6780 字 4个月前

集庆封城,好在天寒地冻行人稀少,商路未开,关市冬休,倒也没妨碍多少人。百姓们听到都督府发生的事,对官府做出的这个决定很能理解。各处里坊的保甲里正挨家挨户盘查,旅馆、酒楼、青楼等地,更是被州府衙役们兜底查。

封城的第二天,城门口发生了争执,几个人一定要出城,因为这些人特殊的身份守城官不敢呵斥,于是从巡城官一直上报到集庆知府,就连负责集庆防卫的东营将军都赶来了。即便是这样两个在集庆城跺跺脚都能颤三颤的人,面对这几个一定要出城的也只有陪着笑脸劝说,原因无他——这些人是明信宫的神官。

神官们说是奉了司正之命前往扈县轻云宫办事,此事事关接下来的大祭,并非有意冲撞官府的封城令,只是祭祀仪典所规不敢疏忽云云。别的也就罢了,一说到仪典,莫说东营的将军,就连饱读诗书的知府都两眼一摸黑。神宫祭祀种类繁多,不同目的、不同规模,仪典大相径庭,遇到罕见的一些祭祀,就连神官们也只有去翻书,莫说他们这些行政官员。又纠缠了小半个时辰,双方都有点不耐烦。神官这边先等来了援兵——明信宫的司正亲自来了。

当下的明信宫在清渺神宫体系里只能堪堪排入二流,但毕竟是集庆的主神宫,沾了这个郡治的光,感觉上至少在扶风境内就有资格和轻云宫平起平坐。神轿停下,款款走下的明信宫司正一身神官正装,白黑两色、裙摆曳地、广袖及膝,大带之上系着长长地玉佩,行步间佩环轻扣。

集庆府的官员一下子就掉了几分气势,而这位往日里被人称为“平和亲近”的大司正这一日神色沉肃。

她说:“大祭,国之重典,为何在此阻拦。”

不等知府说话,她摆了摆手:“我知道为了缉捕盗匪集庆封城。但是,这与以往因为战争的封城不同,城外并没有敌军压阵,开一下城能出什么事情?还是说……”她神色一凛:“明府觉得神官之中有盗匪?”

这句话谁也不敢接了,正尴尬中,一人眼尖,叫了声:“乡师来了。”

司正抬眼望去,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燕飞驾车而来——她亲自驾的车。人到近前,向司正行了个礼又和同僚们打了声招呼,神色从容道:“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司正,明信宫的神官们一定要破封城令,是为了大祭祀的需要?”

司正心里的不安更深,但此时此刻也没有回避的可能,只能冷着脸点点头。

燕飞微微一笑:“这大祭的事情呢……我是一点不懂。”说到这里,微微回头,朗声道:“斗胆请教。”

马车的帘子掀开,走出的是承平宫司正西山明流。

明信宫司正身子晃了一下,明流也不说话,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阵子,还是她先撑不住,讪讪道:“大,大司正到了啊……”

“封城前一日到的。”

她想说:“司正为何不到明信宫下榻?”但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声来。

“本司从没有在任何典籍、经文中看到过镇魂祭祀有什么事需要在这样的时刻由两地同时处理,明信宫是从哪部典籍中找到的仪轨?”

明信宫司正说不出话来。

明流看看仓惶的神官们,神色平静的朝燕飞道:“开城与否是当地府衙的事,神宫不会干涉。”说完转身登车,燕飞行了个礼,叫了个府衙的官员送明流回都督府,自己再面对明信宫众人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笑意。

安靖时期,神官们的地位已经远远不如文成时代,但一般来说还是超然于地方,神官即便违反法度,只要不是太天怒人怨,也是由神宫自行依律处罚。然而这一天扶风府破了例,燕飞回来的时候并不仅仅让神官们乖乖回去集庆继续封城,还带回一个消息:“集庆府扣押了两名神官”。理由是——这两人不是明信宫的人。

文成后期一直到乱世纷纭后一百多年,神宫脱离了人们希望的超然,与各国政治纠缠。特别是乱世刚刚开始的时候,诸侯割裂,山河尽碎,但是神官们特殊的身份使她们可以自由游走于列国之间。她们中的很多人利用这个便利,充当了各种各样的间谍角色。等到诸侯林立逐渐变成强者竞逐,神官们的便利几乎是一夜间消失了。很多诸侯国对神官们下达了严厉的地域限制,一开始是禁止离国,一直到最严苛的离城即杀。劭庆、孟等几个国家对神官们实施的是郡内制——可以在神宫所属的郡内自由行动,若是离开这个范围,就需要神宫和地方官府同时给予同行令。清渺元年,神官们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在国内各地行走很少会被地方官拒绝,相应的,如果发生了,人们就自然会朝着最恶劣的可能去想象。

燕飞带回来这个信息的时候,西山景晴正和明流煮茶论书。明流带来据说是从鸣凤流行开来的煮茶饮,用从来只是入药的茶叶加上炒熟的芝麻、腌制的青豆等配料一起煮,只饮其水。第一次喝的时候景晴被这种难以形容的咸甜苦混合味道吓倒了,可在明流连着几天的带领后,竟然有种每天非要喝一盏的留恋了。看到急匆匆归来的燕飞,景晴自然的递上一杯茶,

后者拼命摆手说:“饶了我吧,消受不来。”

“没有官府特许的‘神官’是哪里来的?弄明白了吧?”

“京城。”

“梦华那里来的?”

燕飞笑笑:“属下只查明是京城出来,到底是不是和梦华大司正有关,就不敢妄断了。”

“既然已确定是京城来的神官,也没作奸犯科的事,移交给承平司正处理吧,如何?”

明流淡淡笑了一下,缓缓道:“我一直希望远离正剧,全心侍奉神明,可偏偏总有干扰。”

“明流你曾经和我说过,可将一切皆看作修行必须之考验。”

明流虚空点了一下她,笑道:“当年就不该教你那么多,时不时就拿来和我过不去。”

“明流……我需要她们的口供,你——”

明流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景晴也就不再说话。

一天后,集庆开城。茶楼酒铺里的人都拿这件事消遣,猜测这些盗匪到底是被抓住了呢,还是逃跑了;以及什么时候能看到庭审的热闹,以及到底是在都督府审还是在集庆知府这里过堂等等。开城之后,因为封城而在城外扎营一天一夜的承平宫大批神官进城,引得集庆百姓夹道围观。这样的热闹中,没有人关注到发生在明信宫的“小小的变化”——明信宫的神官们实际被软禁了起来。然而,此时所有人的注目都放在了承平宫,这些安靖数一数二的神宫里的人,往日都象神明一样的存在。有多少集庆人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去一次承平,而更有无数集庆读书人将精通天文、数算、经典的西山明流奉为心中的圣明,即便对信仰不那么虔诚,也把去听一次明流的宣道作为目标。这样的兴奋中,明信宫的神官是不是少了几名,司正是不是在应该出现的时候缺席了,就成了无足轻重的事情。

除了大祭之外,集庆开城后的第三天又迎来了一个轰动全城的人物——大学者留原沁。

安靖在永盛王朝就建立了完整的家系系统,有家名就是贵族,能免除徭役,子孙除了荫袭外还可通过见习进阶。一直到这个时候,除了少数因德行、文采幸运的被举荐,以及军旅立功外,见习进阶是官员选拔最主要的途径。也就是说,官员之门几乎只对有家名的人打开。建立家名主要就是靠当上大官,但也有一些例外的,被称为“才德家名”。名满天下的大学者、出类拔萃的书法家、画家,或者在某一行业有着惊人成就的,也有通过官员推荐经春官审核被“赐予”家名的。这些家名并不能世袭,后代若要沿用,也必须和现代一样有着足以高视天下的才干。一般来说,能沿袭一代就是了不起,而“留”这个家名已经因经史上的成就延续到了第四代。留原沁受邀到集庆进行岁末讲席,其中一家毫无疑问是集庆官办的学堂,这也是整个扶风规模最大的学校;而另一家受到这位大学者青睐的书院一传出惊诧了整个集庆——由集庆士绅资助、陈泗人自己教学的,为那些流落于此的异国人,主要还是男孩子们提供教育的小书院。

为这个小书院发出邀请的是集资修建这个书院的两名乡绅,其中一个就是集庆布料商人,也就是庭幕那个曾经的侍妾挽春的夫家。这个大胆的做法居然得到回应,消息传来提议者都惊呆了。反而是当事人——书院的学生和那些陈泗讲习们没有那么强烈的兴奋,留原沁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他们是在旁人的惊诧羡慕乃至嫉妒中才慢慢兴奋和期待起来。

这一日,韩芝照例在书院讲习,他继承了父亲韩庭慕出身望族却无心仕途,专心学问的性格,自小博览群书、兴趣广泛,举凡天文、地理、书画、金石均有涉猎。他尚未服礼已经得到书院上下的一致认可,从这一年春天起,甚至还拿到了正式讲习的一份束侑。对他来说,最大的烦恼是自己无处求学,只能在书院里和其他讲习切磋,而能给他最大帮助的依然是父亲韩庭幕。这份烦恼在夏日里终于得到解决,随着庭秋和景晴关系的密切,他们这些小辈们在景晴面前出现的机会也多了。终于有那么一次,景晴被这个年轻的才华横溢惊讶了,一番详谈后感慨于他强烈的求知欲,将他介绍给了集庆官办书院的讲习们——韩芝终于有机会系统的学习安靖的文化。

韩芝讲习的时候是一种春风化雨的平和,也许是年龄的原因,他并没有那种为人师的尊严感,和面前这群学生们说话的时候更像是兄弟姊妹间的随性闲谈。他教授的文章是陈泗最有名的启蒙读物,韩芝自己五六岁就倒背如流,但当下在异国他乡,不同境遇里娓娓讲来别有一番思考。在陈泗的启蒙文学中构筑的是一个男子的世界,唯有男儿当家业,唯有男儿才能出将入相为国尽力、为民请命。在集庆的午后,韩芝的解读中,这一片男儿天地在他平和甚至略带一点自嘲的语气中,泯灭了性别之分。他讲陈泗的故事,在他启蒙以来从父亲师长那里听来的,那些铁骨铮铮的陈泗男儿。他也讲安靖的故事,为祖国战死疆场的巾帼豪杰,为百姓买棺谏君的磊落女子。一次讲习一个时辰,讲书、释疑,等到时辰香燃尽,终于到了下学的时候,学堂里顿时透着掩都掩不住的雀跃气氛。韩芝收起书本,却听帘

外传来击掌声。

挑帘看出去,廊下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着青布衣衫,容貌十分平常。韩芝微微皱了下眉,他在上课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帘外有旁听的人,他们这个学堂并不收钱,可总有贫寒人家的孩子并不知道,带着求知的愿望偷摸进来听课。可眼前人穿的虽不富贵,但款式新颖,腰间还配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美玉,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安靖少女。

少女也好像惊了一下,微微歪了下头:“你是……刚刚的讲习?”

“是。”

少女忽然严肃起来,行了个正式的礼道:“敢问先生,刚刚讲的是什么书,我……从未听过。”

韩芝觉得很有趣,这少女的话好像在说——这世上怎么会有我没读过的书。

“我是陈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