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楚和长捷迅速动员军队,好在扶风这个打仗打惯了,集庆官员们对打仗这件事最是轻车就熟。即便是前几年邵庆、孟州等地大旱,连永宁城都过得紧巴巴的时候,集庆的粮仓里始终堆满了足够大军出征数月的粮食。大军出征的那一天,景晴带着都督府主要官员到城门相送。一杯酒,预祝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璃琅掌了东营大印,也来送行,明楚和她拥抱,笑吟吟的说这次拜托你看家了,记得每天一柱香替我们祈福啊。
待到大军远去,景晴轻轻拍了拍还在眺望的璃琅的肩,含笑道:“回去吧,静候佳音。”见她还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又道:“怎么了?难道你训练出来的北营将士还不能打败芦裘的零散军队?”
璃琅终于回了魂,朝景晴笑笑:“我总觉得这一次危机来的奇怪,芦裘不是刚刚和我们订了盟约,前段时间开了关市,商贸往来也不错。怎么忽然就来了大军……”
“你不是说了么,北营东营换防,本来就不稳定。再加上关市已开,各地少了戒备。至于大军……我是不相信芦裘能凑出五万人,他们的大汗我虽然没见过,但是各方来的消息,都说是个明理的人。估计是那些不愿意向女子之国低头的贵族们闹腾出来的花样,能有个三万人已经不错了。”顿了顿又道:“芦裘皇帝虽然明理,御宇的本事还差点。最能闹腾得那几个大王手下还是有些能打仗的兵马。只不过前些年,大汗和我们打的时候,他们不舍得出兵,当下正主想通了,他们倒是不甘心了。另外……芦裘汗位本来就不是百代一家的,那几个王要真能在我扶风讨到便宜,倒回去就有一争汗位的本事了,也就难怪他们肯下血本了。”
璃琅愣了很久才道:“原来还有那么多复杂。”
“所以,这次来袭虽然猛烈,却长久不了。国内想法各异,谁来给他们保障后勤?对芦裘大汗来说,我们要能把这几个大王手下的军队狠狠揍一顿,他暗地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璃琅扑哧一笑,神色里显然透着不相信。又过了一阵,才道:“大都督也给我们东营派点事吧。”
景晴白了她一眼:“就这么劳碌命?放心,有的是你东营能做的事。”
“哦?”
“两地州兵在南断山中查到了两处私矿,一处锻造厂。只可惜,不知道什么人透露了消息,州兵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不管是哪些人做的好事,费了那么大力,总不会就打些菜刀、犁耙卖给山民赚点小钱吧!”说完后看看璃琅:“不知道这些人会选在什么时候,倘若那时明楚他们还没回来,集庆安泰就靠你东营了。”
“南断山根本不能进行大规模行军,不管是不是真有人在图谋,都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觉得能让大军‘偷渡’南断山来袭击扶风吧……除了南断山,扶风也就只有从东面瑶州一带进军才有可能……”
璃琅没有再说下去,景晴心知肚明——瑶州以西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他们母国孟郡么。
这些年对孟国的猜测各种各样,景晴最骄纵的时候都从不对此解释,也不让他们为此得罪人。有时候,他们这些旧人们怀着或担忧或不忿的心情问起,景晴总是一笑,笑得即淡然又妩媚,缓缓地说:“我是不是忠心,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说了算。”然后微微眯一下眼睛,声音更柔和:“她与我生死相定。”
大军出击后的第五天,西山景晴让东营出了两队人,一共一百多人,由两个八阶军官统领到南断山去协助州兵继续搜山。两州的官员在翻出来私矿、私军械厂残迹后吓坏了,觉得自己的官职是没什么希望了,性命都堪忧,于是亡羊补牢的派了更多的人,调动沿途各县、镇的差役、民兵,对着天朗山开始逐山逐谷的翻。
奉墨也参加了这一次大搜山,当地的百姓虽然不明白官府为什么忽然那么起劲地在山里翻,却对这个行为十分欢迎——能不能搜出叛贼很难说,至少能帮他们剿匪赶强盗。州府官员们也觉得在这次搜山里免不了打几场附带的乱仗,可事实上是一个敢来招惹得都没遇到。南断山这一带的山匪虽然多,但都是零零散散,一个山寨能到百人就是顶尖的,所以奉墨带着壮丁培训村民就能抵御山贼的侵扰。州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这些人自知之明总是有的,自然是能躲就躲。
参加到搜山中的奉墨很快提出了疑问——山贼的数量变少了。在他庄子周围百里,大小山寨有四个,除了一个在人迹罕至的高山上一时搜不到,其他几处的位置他是知道的,至少有两处一看就知道并不是仓促弃寨,而是至少荒废了一年以上,木屋都塌了几间,在残桓间还俏丽的开了几朵野花。蓉行舟抄着手站在他身边,目光在残桓断壁间扫了一圈,缓缓道:“凶悍不畏死的山匪自然比只想安生立命的异族人好用。”他们这一队里有州司戈,听了这话重重叹了口气,觉得这件事已经发展得超出她能想象的范畴了。蓉行舟又补了一刀,悠悠道:“这个局到底布了几年,啧啧,司戈君,我们扶风对异国的军队、将领摸得一清二楚,对我们自己邻居的深浅却知之甚少啊。”
司戈没有答话,心里却狠狠骂了句:“娘的
,谁想到天下太平了却有人从内里捅刀子!”
当天,一肚子火的司戈就写了一封长长的汇报到州里,没多久又通过三百里加急送到了西山景晴的书案上。洋洋洒洒一大篇,结论很干脆:逆贼动手在即,扶风需早做准备。
三百里加急送到大都督府前已经在夏官、天官那里转了一圈,她看的时候,身边自然也围了一圈相应官员。等她看完,目光一扫,显出一个“你们说说”的表情,下面倒是没有议论纷纷,显然来之前这些人已经讨论过了。军司马道:“只怕是祸起益郡。请大都督下令,派东营精锐五千前往潭越城,以固瑶州。”
景晴挑了下眉,她本以为她们会提出追派大军到南断山一带布防,却没想到提出的是潭越城,顿时又多看了军司马一眼。这位军司马对扶风来说是新人,前一年秋天从丹霞郡升任的,四十多岁,出于丹霞望族,还是一族之长。她所说的潭越城位于益郡和扶风郡的交界处,在瑶州境内、承平以北。这里曾经是一座关城,是某个占据益郡的诸侯国修的,用以分割本国和瑶州。后来瑶州归入益郡的版图,潭越城也就失去了军堡的作用。等到邵庆攻下瑶州,又将潭越城作为桥头堡割据益国,攻益之时,这里也曾出过一支奇兵。等到益郡归邵庆,潭越城再度沉静,当下改名潭县,已经是一座有三千居民的县府。
据潭越城,就是为瑶州锁上了北面门户。
军司马的意见中肯正确,景晴从善如流,自东营抽调一千人前往潭越城。又下了一道命令给瑶州知州,要她整顿州兵,尤其关注潭越城一带。军司马觉得派出的人太少,璃琅也说东营并不常作战,最好派五千以上前往。景晴笑笑:“东营的使命是保护集庆的安全。当下四邻不稳,风雨飘摇,集庆更不能受到任何威胁。”
军司马皱眉说:“若是瑶州有失,就是断了扶风与内地的联系,一样危险。”
景晴扑哧一笑:“集庆城高池深,又有几处粮仓,粮食足够全城军民使用半年。瑶州如果遇险,且不说州军有多少用处;瑶州以东就是孟州,那里的兵马,我可以直接调动。再往东,邵州还有和亲王麾下十万精兵。”军司马再想想,也觉得自己那句话的确是杞人忧天,也就不再反对了。
回到内宅,一眼看到正和问书说笑的听雁。问书已经快是受封诰命的人,可好像怎么就找不到自己是高贵人的自觉,和侍从、卫兵外加景晴的爱宠们一向特别合得来。景晴让燕飞管管,后者笑着说没事,他在邵州当家不也当得四平八稳,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然后又一笑,向着已经注意到她的问书招招手。听雁远远行了个礼快速退开,问书又朝他看了两眼才走过来,开口便道:“他和我说了些少时的事。”
“哦?”
“说来也是巧,七娘恐怕还不知道吧,他其实是芦裘人。”
景晴眨眨眼睛:“唉?芦裘还有他这样俊秀的男人?”
“他是长州知州的小儿子。”
这下连燕飞都“啊”了一声。
这位芦裘统治时的官员她们都是有印象的,从为官来说,算是中下。就是说贪污、受贿、刮地皮一样不少,但哪一样也都没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而且没有无故的暴虐行为。扶风之战时,他死守集庆,战死在破城后的混战中,妻儿均被俘,后来被发卖。景晴想了想,忽然道:“那时他已经记事了吧……真难为他倒是一点不生怨。”
问书叹了口气:“七娘选人的眼光多半是让人佩服的,那孩子恬淡的很,其实倒是个能收在身边的。”
在那次“关于未来”的谈话后,听雁没有再提起让她给名分的事,可也没有要另图人生的打算。他继续宁静安稳的住在都督府内宅,继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乖巧着。景晴也能明白他的心情——作为一个歌舞伎,离开都督府他也没有谋生之道,即便把选择权交给了他,他所能选的依然只有一条路——将一切都交付在她身上,由她为他选择人生。景晴曾想过,若是再过两三年他依然这样恬淡乖巧,索性就纳了,有那么个听话懂事的陪在身边倒也不错。
问书又道:“他还有比他大六岁的姊姊也被发卖,这个人我们也是认识的——霖芳。”
景晴终于露出惊讶的表情:“就是那个因为救过和亲王而脱奴籍,当下在两江郡莲锋手下的霖芳?”
“听雁形容的年龄、样貌都与那人一样,而且,霖芳颈上有一道不小的伤痕,听雁说他的阿姊自小活泼,五六岁的时候爬树摔下来在脖子上留了很长一条伤口。”
“霖芳……位在几阶?”
“离开邵州的时候还听和亲王殿下提起过,应该是五阶下。”
景晴朝他看看,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看来我是得绝了纳他的念头了。看看,你又给我找件事!”问书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眨了眨眼睛决定不接这句话,又道:“当初发卖的那些芦裘俘虏里好几个眉目俊俏的都在他前主人的收藏中,有一个还不知道怎么的遇到一个对他钟情的小官吏。我们那位司约倒也大方,那人嫁过去前还来看过听雁。”
景晴朝他看看:“然后呢?你不至于专门给我讲那么个不上品的风月事就了了吧。”
“他在澄碧黛那里见到了这个号称去嫁人的少年。而且,那个少年‘出嫁’前来找他,是对他说‘有摆脱奴仆身份,回归他们原本该有的地位’的办法,问他要不要一起。当时听雁只以为他说的是嫁人,那会儿他全部心思都在七娘您身上,自然一口回绝了。可现在想想,或许另有他意……”
“想想?我说,他怎么会知道碧黛身边有什么人的?”
问书没有立刻回答。
景晴轻笑道:“说吧,我不生气,什么事都不生气。”
“那人前阵子又来找过听雁。”
“难道,他让听雁帮他做什么事?”
“听雁没有说。”
过了一会儿,景晴忽然笑了起来:“即使相伴经年,也有对我一无所知的人啊。”
“未必是他主人的意思。”
“嗯……或许吧。”说到这里又恢复了平淡的神色:“对了,琴期怎样了?”
问书立刻道:“已经到京城,也入了太学,又和铭霞一起在禁军见习。”
“这就好。说起来,我是欠她们家一条命的。”
燕飞终于忍不住道:“当时的事,琳素也是有持功自傲的错的。”
“她的确有功,是我没能回应她的期待。没有她在北关的支持,我也没有回国复仇的那一日。”
“她那时也是被逼到绝境了,若是不支持您,早晚也是被叛贼剿灭的命。”
“话不能那么说,她的确被逼到了绝境,可也并不是只有依靠我一条路。她可以投益,也可以投羽国,你说是不是?”
燕飞终于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