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三天后,云门书霖就到太学院读书去了。铭霞并没有扎根永宁城的打算,为了给自己点压力不至于荒废功课,在东阁挂了名。太学院东阁的功课对铭霞来说毫无压力,这里聚集的都是皇亲国戚,而且是连见习进阶都不屑于去那种豪贵人家。铭霞这个侯爵世子在哪里都足以让人“啊”一声,但在东阁就是压底的那种,这样的地方先生们也没指望这些学生能三更灯火五更鸡,无非是学点东西不要给家族太丢脸。作为太学院的新生,而且是借着无数年都不曾往来的云门慕的面子进去的,书霖自然不用指望在同窗间受到很好的对待。几天后,铭霞到安国公府上做客,两人在一起闲谈,对于“有没有受到为难”这个问题,书霖撇撇嘴:“没事,不过是说点闲话而已,又不少一块肉。反正颠来倒去无非笑话我们母女借死人名声罢了。几年前家里刚刚出事的时候,遇到的比这艰难许多。”
琴双热衷于将书霖引荐给永宁城的名门望族,一有机会就带着她四处赴宴,这会儿也邀请了不少望族千金来家中赴宴。子樱到永宁城后立刻被任命为地官署的五阶官员,她在京城当然没有宅子,在琴双热情邀请下与夫、女一起暂住安国公府。
从丹霞回来子樱对莲锋已经没有敌视的情绪了,云门慕已逝,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得到应该得到荣誉,而莲锋的愧疚痛苦也是真实的。子樱已经赋闲好些年,京官的日子正在习惯中,她也想和永宁城的官员贵胄搞好关系,琴双愿意出力她自然不会反对。再想想,莲锋也不知道为甚么一直没有生育,当下的世子还是云门慕在故乡收养的女儿安庆。这种情况下莲锋、琴双想要培养书霖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书霖在集庆的时候对这些聚会不是很感兴趣,都督府宴会时她也总是和说的到一起去的几个人在一起玩,当下也努力让自己长袖善舞。铭霞看着心想做的是没错,不过没有在集庆的时候快乐。看她和永宁城的望族千金们谈笑的样子,铭霞忍不住想:“不知道她还能记得阿竹多久?”书霖转了一圈,把来宾一一招呼到才回到铭霞这里,两人刚刚说了几句话就有一人过来,也不上来直接搭话,不近不远的站着,期期艾艾的。铭霞朝书霖眨眨眼睛,意思是——这谁啊?书霖拉了那人过来做正式介绍,一开口就让铭霞吃了一惊,原来是澄家的人,澄羽轻的侄女,因母亲早逝,从小养在羽轻这里,名叫碧莞。铭霞听说过此人,也知道澄羽轻对自家人委实不错,对这个孤苦无依的侄女视同己出,碧黛与她感情也不错。看她十三四样子,眉目娟秀就是站在那里有些害羞的感觉。书霖在铭霞耳边道:“她好像也是来问碧黛在集庆情况的。我都和她说了一切安好,看她的样子还是不太相信。”铭霞皱皱眉,低声道:“和你阿母说过没?”书霖摇头。
“我和她说会话,你去告诉你阿母,我总觉得这事有问题。澄家的人再怎么样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澄碧黛做了什么让他们吓成这样。”
子樱听女儿说了一遍,眨眨眼睛问了句:“碧黛经常请你们几个去她的别业玩。澄家在集庆的地产,有在靠近品州的么?”
“我不太去她那里,不过……是有那么个地方,明侯去过。说来也奇怪,明侯每次从碧黛那里回来,都要把看到的吃到的和我们絮絮叨叨说半天,只有那一次回来后什么都不说,之后和碧黛的往来也少了。”
“找个理由把那姑娘叫来。”
“娘亲是要……”
子樱抿唇一笑:“吓唬吓唬,看看能说出什么来。”
书霖找了个理由将碧莞叫到后面,子樱和她说了一会话,发现这孩子其实对碧黛的事情并不了解。她之所以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这阵子羽轻每从集庆那里收到一封信就长吁短叹好一阵子。碧莞也问过,但是羽轻不肯告诉她,写信给碧黛,回信里让她安心读书别管大人的事。子樱支着头想了一会儿出门去找江漪,将这些事和她说一遍,笑吟吟道:“怎么样,要不然你去吓唬吓唬澄羽轻?她那里总知道点事吧。”
江漪想了一会而点点头:“原来澄家在集庆还有那么多产业啊,而且有靠近南断山的别业,嗯,有趣……”没几天,她果然去找了澄羽轻。
澄羽轻和西山景晴之间一直相互看不顺眼,和江漪到没太大矛盾。究其原因,江漪刚刚进入清渺朝廷的时候,一介平民,压根不入羽轻的眼,叫做和她过不去都丢自己的份。而且一直到当下,江漪莲锋依然以征战为主,还没怎么涉足日常政务,双方自然可以各走一边,当对方不存在就行了。
但是,这一次羽轻对她各位殷勤。请到家里还把大夫和侧夫叫出来介绍了一下,又让人拿自己珍藏的酒又让人做山珍海味。江漪笑眯眯看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等羽轻忙完,江漪看看她道:“我听说琴侯收藏不少书法名作,不知道可否有幸观赏?”羽轻立刻把她带到书房,待到下人退出,江漪抢先道:“碧黛在集庆遇到了什么麻烦,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忙出个主意?”
羽轻这时候又犹豫了,过了许久呵呵一笑:“没事,
她无官无职的,在集庆就是吃喝玩乐,能有什么麻烦?”
江漪一笑:“琴侯,我刚刚从集庆回来,这个你知道。”
“嗯……”
“集庆当前与琴侯在的时候大不同。”
“呵呵,云门家的那个小丫头写的东西我也看了,西平侯不负众望。”
“我说的不是这个。”
“哦?”
“集庆暗流涌动,藏了各种势力,到底想做什么我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地,不管是谁,若是贸贸然的牵扯进任何一股,都可能身败名裂乃至祸及家人。琴侯,恕我说句不中听的——你的宝贝女儿其实还是挺单纯的,她可没本事和集庆那里的任何一股势力较劲,倒是可能被人当作棋子……棋子,多半都会变成弃子!”
羽轻手上拿着的杯子啪一下掉到了地上。
澄羽轻知道的事情果然比碧莞多多了,她也的确很不惊吓。江漪在那里做一会儿好人扮一会白脸,恩威并施的,很快就知道了澄家的人失魂落魄的原因。碧黛去集庆处理澄家在一摊子事的时候,的确是带着“要为羽轻狠狠出一口气”的念头。澄碧黛其实和羽轻不太一样,她并不贪,相反还很有些轻视金钱的高傲。碧黛是在澄家老宅长大的,受羽轻的影响小,也喜欢读书,十七八岁回到母亲身边一看——哎呀,怎么亲娘就没一点好名声,连带着她一直引以为荣的澄家在京城居然被人当作爆发户一样看待。为了这个,碧黛一直憋着一口气。在羽轻丢官之前,尽管对他们看不上的人很多,但澄家资历在哪里,澄贵妃的地位也放在那里,议论也都是背后悄悄地。等到羽轻在集庆“斗法”失败,丢了官灰溜溜的回到永宁城,落井下石的人立刻就出来了。碧黛自命才高身贵,最听不得讽刺的话,羽轻一失势,她那些朋友里有一半翻脸不认人的,就这么着澄碧黛对害的羽轻丢官的西山景晴恨上了。也不知道她乱七八糟的听过些什么,就得出个景晴故意和她们这些“血统高贵纯正”的劭庆旧贵过不去,而且之后还有的是针对他们这些旧贵胄的举动,目的当然是让那些靠着点军功窜上来的爆发户们得势。就这么着,澄碧黛怀着新仇旧恨,带着对自己“才华横溢”的信心,到集庆去替羽轻报仇了。
江漪忍着扶额望天的冲动,心想那姑娘看着还挺机灵的,内里到底还是和羽轻一家门啊,该说她天真还是蠢呢?她一个养尊处优自命清高到连出仕都懒得的姑娘,到底哪里来的底气觉得自己有本事去和西山景晴这种沙场上、官场上、宫闱里打了几个来回滚得人去玩心机呢?不过更奇怪的是羽轻,这是把自己的亲闺女丢出去送死么?
羽轻其实也没对碧黛的成果报什么希望,只不过想想她一个没当官的姑娘家,年纪比景晴小的多,哪怕有点小出个的闹腾,景晴也不好意思和她计较。碧黛刚过去那两个月的确毫无成就,反正羽轻也没指望,但看她把退地之类的事处理还体面,又遇到些从集庆过的官员,提起碧黛颇有好评,倒也很欣慰,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和她那个宝贝儿子一样都是能给澄家争光的。澄碧黛忽然对“报仇”有信心,是从集庆出现了“瘟疫”开始的。一开始就是传递消息,她生怕集庆都督府那群人“瞒报疫病”,得到点风吹草动,外加各种民间传言都整理了往永宁城送。没多久,给她找到一个更有效地传递途径——神宫。说到这里的时候,羽轻讪讪一笑:“你也知道,集庆的神官们其实和西平侯不对付的为多。特别是承平宫,这个仇明流也是压不住的。”江漪叹了口气点点头。一代大神司在集庆身败名裂、壮年夭亡,她在集庆众多信徒、弟子,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快速的忘掉这一切。她这次回来就听不少人提起集庆的事,很多原本属于“密报”的消息却人尽皆知,而且版本各异,说起来充满趣味,简直是茶余饭后闲聊的最好话题。她正奇怪扶风那么个山高路远的地方,什么时候和京城的消息交换如此顺畅,原来有那么个遍布天下的信息网啊。
过了一阵子,碧黛来了封信,意思是仅仅传递这些消息最多给永宁官员们多一点嚼舌头的谈资,动摇不了景晴的根基,她现在有了一个绝好的机会,用好了说不定能让景晴也尝尝丢官弃职的滋味。
这时候羽轻已经高兴不起来了,那么高级的事怎么看碧黛都完成不了,而且真要做成了,还不知道背后藏着多少风险。她立刻写了封信还派了个可靠家人去集庆,要女儿千万别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没多久,碧黛回复说让她放心,她有可靠的盟友,绝对出不了事。羽轻……还真就放心了。之后,朝廷里关于集庆的非议越来越多,皇帝又派出江漪巡查西边,她整天在家里偷乐。无奈好景不长,羽轻发现情况变化是在新年后的第一封家书抵达后。
碧黛那次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母亲羽轻,另一封就给了她那个姻亲。大概是写的比较隐晦,羽轻当时粗略一看也没放在心上,还是找上面来,问她碧黛在集庆做了什么,怎么刚过年就写了封信来吓人,这是要托孤么……羽轻这才醒悟过来,把家书拿出来又看了遍这下子看出味道了——她这个宝贝女儿好像做了什么会给家里惹祸的事情。碧黛马上写了封信,
还在族里找了个年长的侄女去集庆让碧黛也别折腾什么报仇的事了,快点回到京城来。这姑娘往集庆转了一圈就回来了,说碧黛现在很少在集庆,都在靠近品州的那个别业。她也去了,住了不到两天碧黛就找借口赶她,口上答应说还有些零碎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但她看那情景,碧黛一点没有回来的样子。几天后,羽轻又收到一封信,是之前她安排在碧黛身边的一个能干管家写来的,说碧黛这阵子总在别业,又不让他们这些老家人们去,最奇怪的是,她开始遣散身边的那些歌郎舞儿。
这一下,羽轻彻底吓着了。她连着去了几封信都石沉大海,这样的事她也不敢张扬。前阵子皇帝将她起复,她觉得机会难得,一时也不想折腾什么报仇出气了,反而害怕碧黛有什么节外生枝毁了自己这次的机会。她这么心情不定的很快影响了家人,她那亲家本来就对澄碧黛的行为充满怀疑,再看看她更坐实了自己的恐惧,于是就有了轮番去铭霞那里试探的事情。
羽轻大体的说了一遍,当然把那些“怂恿报仇”的内容都去了,自己的那些挣扎也去了。然后看着江漪问道:“巡察使也是刚刚从景晴那里回来的,碧黛……是不是真做了什么得罪西平侯的事情,又给她拿着证据了?”
江漪笑笑。
羽轻心里更慌了,咳嗽了一声又道:“这个,碧黛一个小孩子么,做事情没个轻重。那个,西平侯也不好相处啊,那不是,我听说巡察使在那里和她也有矛盾……”
江漪冷笑了一声,手指在案上轻轻敲打,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至少到我离开的时候,还没看到西平侯有对碧黛反感。”
“呃……”
“我倒是听说,品州那里的山中有人私打军械、私募兵马……”
江漪成功的吓唬了羽轻,从她那里得到的消息比预想的还多。到最后羽轻甚至扑通一下趴在地上求她救命,弄得江漪苦笑不得,心说自己明明没那么多折腾人的心眼啊,怎么说的好像自己下了个套等着澄家人钻一样。当时她安慰了羽轻几句,答应尽量帮她保全碧黛。当然也是有前提的,碧黛不能真做出超越王朝底线的事。她也劝羽轻再写一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信,同时派可靠的族人前去,让碧黛不管遇到什么,都要知道,弃暗投明永远不嫌晚,一条道走到黑,她这样弃子只会第一个被抓出来掉脑袋还祸及家人。羽轻连着点头外加千恩万谢的,江漪忽然觉得这个皇亲国戚好像也没以前以为的那么讨厌。
从琴侯府出来,江漪立刻去了皇宫求见凤楚。凤楚这阵子为几件事烦恼,或者说整个朝廷都在烦恼——一桩是两江郡的苏台祭,另一桩则是要不要收复凌霜。
两江郡是文成大乱的起火点,苏长绮带领两江郡百姓在江边一处土台揭竿而起,对抗文成末年残暴腐朽的统治。她在安靖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君王贵胄皆凡人”的,这句话彻彻底底终结了君权神授的时代,也终结了神官们的无上荣光。苏长绮最终战败被杀,她被处决的地方就是昔日揭竿而起的土台下,且被焚烧骨灰抛江。苏长绮去世后不久,她的那些侥幸逃过追捕的部署们在土台上摆放石块以为祭奠,后来,两江郡的百姓们也加入悼念的行列。经年累月,积石成墓。此后的两百余年乱世中,两江郡跟换了一个又一个霸主,然后问题就来了——对新君王来说,苏长绮就是乱臣贼子,哪怕她们自己最初也受其精神感染,立国之后也对此深恶痛绝。自从苏长绮起义后,两百多年间,两江郡起事多达四十次,基本5、6年必有一回。历代统治两江郡的政权都禁止百姓祭祀苏长绮,那座土台上的建筑也被推倒,但永远禁不住当地人对苏长绮的怀念,一次次重新堆石,而两江郡的很多人家甚至在自己女儿服礼的那一天,先拜土台后上神宫。莲峰出任两江郡郡守后正好遇到一年一度苏台祭,前一任诸侯对此类祭祀采用残酷镇压,百姓们好几年都只能偷偷摸摸的在家里上一支香,朝着苏台方向丢一把土。这一次换了新君,大家也不知道清渺对此的态度,于是两江郡百姓自发的举行了一次轰轰烈烈的苏台祭。这阵仗实在太大了,莲锋想要装不知道都不能。其实莲锋自己也是受苏长绮感召的,但身为官员,治下百姓拜一个叛乱分子总不是好事,但要强力制止呢,她总觉得这和之前那个混账领主好像一个标准了。于是,无比困扰的莲锋一道折子到了朝廷,请示这件事该如何办。这件事从年前吵到年后也没得出个结论,说可以的有,说绝对不允许的也有,还有不少人提议最好是装聋作哑,不提倡不制止,说不定十来年后也就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