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君心似我心

春绝句 明月晓轩 9411 字 4个月前

一直以来,在清渺朝廷中,西山景晴始终被看作“最懂皇帝”的人。她和凤楚并肩作战,同生共死,又一起挖坑设陷阱得把威胁凤楚统治的人,不管是宗室还是权臣一个个送上西天。在整个邵庆时代,她自己也认为对凤楚的心思能把握到八分以上,但是现在她离开京城四年多,这四年又是凤楚从一个诸侯国君王成为天下之共主的巨变时期,今天的凤楚到底是什么想法,她已经不敢说“揣度无大差错”。

“等到围绕着扶风的这一系列事情有一个结果,就该回京城了。”她这样想。但在此之前,先要平安度过显然已经笼罩在扶风的这一场劫难,而是否能渡过,她心里非常清楚,关键不在阴谋本身的强弱,而在凤楚还是不是她昔年了解的那个君王。

一家人亲亲热热吃了顿晚饭,景晴也知道书霖在书院帮忙的事,对其父说:“等子樱回来,不管她派任何方,你都带着书霖返回故乡。她这个年龄,见习进阶没有必要了。你们回乡之后,让书霖一如当下,专心学问、关注世事。依着当前云门慕传遍天下的名声,等书霖服礼之后,必能得到地方官的举荐。”

景晴连日赶路,着实也累了,晚饭后没多久就回房,正要睡下却听报说凤吟台求见。

若是一年前见过凤吟台的人当下再见一定会震惊,经过扶风大半年的磨练,当初那个胖得球一样的骄纵少女不见了,虽然还称不上苗条,但已经能看,而且一瘦下来,凤家人出色的容貌遗传就显了出来。当下不管谁看到她都会赞一句:“美人坯子。”景晴对她的变化也挺满意,最初的时候还抱怨凤楚不该把宗室里最麻烦的一个送她这里来,大半年相处下来倒觉得她不过是之前被宠过头了,本性并不差,也明是非,而且自己有上进的愿望。当下待她坐定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依然圆滚滚的脸庞,笑道:“深夜单独来找我,出了什么事?该不会是铭霞欺负你了?”吟台嗔道:“小姑姑还当我是刚来的时候那样啊?现在,连东营的将军们都夸我呢!再说了,铭霞整日介比大人还正经,哪会来欺负我。”

“哦,那是什么事呢?难不成我们明侯有了新上人?”

“小姑姑!”吟台这句小姑姑是顺着凤楚那条线喊得,照规矩,与凤楚同辈的姊妹都叫景晴一声“小阿姊”,只是除了特别亲近私下的场合,很少有人会真的这么喊。

“说吧,什么事?”

凤吟台端正了一下姿态,将之前澄碧黛请她到庄上游玩时遇到的那件事说了一遍。景晴听着听着神色也严肃起来,待到她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此事还对何人说起过?”

“谁也没说,铭霞那里我都没告诉她。”

“为何?”

凤吟台抿了下嘴唇:“这事看起来太吓人。私自募兵……小姑姑,这是要造反啊……要是真有人造反了,扶风是不是不安全啊?”

景晴冷笑了一下,看她一脸严肃神色顿时和缓下来,过了一会儿扑哧一笑:“别怕,造反……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造反。乱七八糟的招募点人就想撼动清渺天下?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可是,我之前听先生们讲古,确实有许多国家就是从数百人起兵开始的。嗯,我们邵庆的祖皇帝不就是以区区一千兵马夺得天下?”

景晴哈哈大笑:“好丫头,什么夺得天下?自文成之后,只有你皇姑姑,我们当今皇帝陛下才称得上‘夺得天下’。你也没说错,文成之后的确有的是凭一点点兵马借着机缘就成为一地诸侯,建一个数十年的‘国家’,不过,这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你没有将此事张扬出去,这一点做得很好,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吧,你放心在扶风住着,可别想提前溜回京城去。”

凤吟台自从得知“藏兵”之事后,一直忐忑不安,当下终于说了出来,自己大大松了口气。景晴抚慰了她几句后又笑道:“明侯倒是一点不疑我?”凤吟台眨眨眼,嘻嘻一笑道:“小姑姑是自家人,自家人疑自家人做什么?”

景晴心中一颤,暗道:“这丫头比她娘亲聪明许多。”

澄碧黛让凤吟台看到这么件事,自然是希望通过她的家书把话传到她母亲襄王那里去。而凤翔的性格最喜欢咋咋呼呼,若是听到必定嚷嚷的整个朝廷无人不知,到时候就算凤楚再信任她,为了安抚百官,也只有将她停职待查了。一想到澄碧黛在那里苦侯“佳音”却不可得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发笑。她从凤吟台这里将遇到那些“募兵”地方问清楚,转头安排人去查看。

凤吟台刚走,铭霞又过来了。景晴笑吟吟的说:“我儿深夜求见是要和为娘说什么体己话?嗯……难道是听说汝父离开瑶州另有别用,找为娘要人来了?”

铭霞一愣:“阿爹离开瑶州了?”

景晴咳嗽一声忙道:“说吧,有什么事?还是,看中了什么东西?”

“孩儿想念京城的朋友们了,想求母亲同意,让孩儿回京城一阵子。”

景晴顿时沉默了。

铭霞娇笑道:“孩儿回去几个月,京城那里有禁军营有太学院,一定不会误了功课。”

“阿霞,你在集庆听说了什么?”

铭霞想了想,低声道:“娘亲,女儿已经长大了。”

“唉,你岂止是长大了。你是懂事的太快。为娘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每天都没心没肺的过着,整日里就想着怎么逃课玩乐。”

铭霞嘻嘻笑着,又道:“那么,娘亲准不准我回京城去?”

“你想的很对。那就回京城去玩一阵子吧,功课倒也不用太逼自己。回去和你那些小伙伴们多聚聚,也算过一阵子没有娘亲看着你逼着你的快活日子。你问问明侯,要是她想念京城,让她和你一并回去住几个月。”

“哎呀呀,娘亲别这个表情,回京城多好啊,就连好吃的东西都比这里多。我们家那个宅子修葺好了我还没去看过呢,听婶婶说修的可漂亮了。”她所说的“婶婶”就是离锦屏。景晴在迁都时于永宁城内购买了一处宅子,占地很广,但是因为战乱而破败。此后没多久她就前往扶风,宅子的整理修葺一概交给离锦屏妇夫。

“嗯,你回去摆摆西山家继承人的派头。”

铭霞笑得更开心,过了一会儿才道:“孩儿想三天后就出发,母亲还有什么嘱咐的?”

“回去后只管玩乐,莫要想太多。你尚未服礼,西山家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是为娘来担,明白么?另外,得闲替书霖铺铺路。”

铭霞一一应了,过了一会儿眨眨眼睛,笑道:“若是陛下问起,要不要也为阿爹多说几句好话?”

景晴大大地翻了个白眼。

没过几天,西山铭霞带着一干侍女童仆启程前往京师永宁城。凤吟台并没有随行,在前一年她“被迫”前来扶风的时候,凤楚曾经丢过一句话:“两年之内,没有诏书不许回来。”但是增加了两个计划之外的人——云门家的父女。这也是铭霞的建议,说曾听书霖讲起到丹霞奔丧的时候莲锋因为愧对云门慕,一心想要弥补,对他们云门家的人都格外亲近。莲锋见到书霖的时候抱着她痛哭了一场,说当年你们家受逆贼牵连的时候,我不知道慕还活着没有加以援助,害得你那么聪慧的孩子却得不到见习进阶的机会,我对不起你,等等。铭霞说不如让书霖跟她回京城,然后到两江郡探望莲锋,或许比让她回家等待更有好处。景晴连连点头,于是书霖匆匆忙忙跑去和韩竹道别,又互赠了礼物,然后跟着铭霞前往永宁,去经营她作为云门家嫡系女儿必须经营的人生。

三月初,江漪带着她的钦差大队终于返回集庆,这一次,她在集庆只停留了两天就动身回京。其间她和景晴进行了短暂的谈话,此后传出消息,说这次谈话的气氛很不好,两人还吵了起来。江漪离开集庆后没两天,坊间就开始传言:“钦差匆忙回京,难道真的是在扶风查到什么大事,赶着去告状了?”江漪动身的时候,一直在瑶州的玉舟等人终于抄写完了那一批文献,返回集庆。庭慕还给家人带来了当初分路逃亡禄裘的那批韩氏族亲的消息——是个坏消息,生死不知,踪影全无。原来芦裘那位使臣在上元之后返程,路过承平的时候韩庭慕终于见到了他。表兄弟时隔二十年重逢,各有感慨,庭慕询问同族之人要去投奔他可有消息,回答是从未听说。又说那时奔芦裘的,很多人都冻死在荒原上,剩余的也在边关被拆分各处为奴,很少有人能前往内地。庭慕听完大哭一场,那表兄弟也跟着唏嘘不已,又承诺回去后一定派人各处打听,得到消息就通知他等等。

紫媛、韩芝等听了后也落泪,但此时也没办法可想,叹息伤心一阵也就结束了。相比较族亲,一家人还是更关心庭秋到底跑哪去了。韩琳、紫媛两人时常出入都督府和军营,韩琳自己又在官中,已经感觉到扶风山雨欲来;等到铭霞忽然回京,这两人合计之后更担心,见到庭慕一股脑说了一遍。紫媛低声道:“你说,铭霞回京是不是避祸去了。”

庭慕想了许久,摇摇头,低声道:“她是为安皇帝心,主动回京当人质去的。”

紫媛大惊,心想原来西山景晴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到这个地步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后问庭慕:“我们是不是该换个地方?”

庭慕笑了起来:“换什么?一来,西山侯到底面临什么我们都不知道,至于慌慌忙忙么。二来,阿兄一心在此建业,也已经在行事,我们难道抛下他跑掉?而且,能跑到哪里去,难道举家投芦裘么?我们那个表兄弟可没有半点要接纳我们的意思!”

紫媛想想也觉得自己太大惊小怪。庭慕又道:“再说了,阿兄又没有嫁给西山景晴,不管照着哪国的律法,咱们两家其实都是没关系的。”紫媛听他现在说这种“嫁啊”之类的话已经没有半点犹豫,忍不住笑了起来。

铭霞启程之前就写了一封“家书”,让亲信带着快马先行进京递交皇帝凤楚。景晴和凤楚是在神宫定约的绣襦姊妹,若非帝王家,铭霞当算凤楚的养女。凤楚很快收到了这封家书,当时她在皇后宫中,看了信后笑意盈盈。皇后好奇的询问,她回答说:“阿霞从扶风回来了,你说是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皇后眼睛一亮,要了信过来看完,笑道:“她总算能回

来了。小阿姊在这件事上实在狠心,可怜铭霞出生至今就没过几天好日子。她这样的贵家世子就该安稳的留在京城,哪能总在边关受苦啊。”凤楚大笑着说:“十一妹是不是找你来替吟台说情了?告诉她,就是因为她的小阿姊在教养女儿上狠得下心,朕才把吟台送到她那里去,不满两年,别指望朕召回她。”皇后一脸无辜地说,我就说铭霞的事,怎么扯道襄王哪里去了?又说铭霞小的时候,他亲手带过两年,当作女儿般看待,这次回来后让她直接住在宫里吧,凤亭、凤祺正好和她做个伴。他说的这两个孩子是凤楚的次女、幼女,分别是十一岁和七岁。凤楚至今生下三女二子,而且全都活了下来,最小的一个皇子刚满四岁。

安靖历朝历代和男贵之国一样,叛乱、谋逆、争权,各种事层出不穷;但只有争储这件事发生的并不多。女帝之国,不管后宫多么庞大,终究能生的只有皇帝一人,子女有限。文成王朝历史上子女最多一个帝王共生十一子,存活九人,其中公主六人。这是很罕见的例子,大多数时候能到成年的皇女皇子也就三四个,再去掉儿子们,常常连正、和两个亲王的位置都凑不满,要继续在前任正、和亲王的世子里选;哪里还需要相互争夺。安靖历史上最惨烈的几次争储都发生在“皇帝无女”的情况下,继承人从宗室里选,这下子候选人就多了,多了必然会争,每每闹得朝廷分裂,皇家动荡。凤楚的三位公主,太子凤茗、幼女凤祺都是皇后所出,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皇后血脉,而不是凤亭那种“指给澄贵妃”。因此继承顺序明明白白,唯一可能出现的争议无非是凤亭、凤祺到底谁当正亲王、谁去掌兵守要塞为和亲王而已。皇位归属没有什么好争议的,姊妹之间也就不容易出矛盾,两个年少的皇女都竭力亲近太子。太子凤茗本身又是个性情平和之人,与两个妹妹相处得都不错,一派姊友妹恭的好气象。凤茗这一年十七岁,前一年服礼之后就聘了少司徒安林家主家的公子为妃,婚期定在这年秋天。

铭霞幼时曾蒙皇后照顾,因此与凤茗的感情很深,皇后又派人将她返回京城一事通知东宫。凤楚且看且笑真有一些爱女远行归来的感觉。没过一会儿正亲王求见,皇后有些奇怪怎的如此晚觐见,凤楚说了句:“是朕临时想到事,请她过来。”

凤章见到一身便服神态娴雅的凤楚颇有些莫名其妙,开口就说:“陛下夜里叫臣进宫,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凤楚伸手将铭霞的家书递过去,笑盈盈道:“朕急着将此事告诉你,来,和朕一起高兴高兴。”

凤章看完苦笑道:“臣高兴不起来。”

“此话怎讲?”

“陛下已经让封疆大吏不安到送人质入京的地步,臣怎么还高兴得起来。”

凤章从懂事开始就对自己这个经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的阿姊无可奈何,她荒唐起来经常让他们这些宗室们担心邵庆的历史会不会就在她手上走到终点。然而,凤楚却一路将邵庆变成了清渺,而且国家欣欣向荣,政令平和开明,百姓对这个王朝充满期待,臣子们称赞她是邵庆历史上首屈一指的明君。后代的史书对这位开国君王极尽赞美之能事,说她心思敏锐、城府如海。但对于凤章来说,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个皇阿姊可怕过,只是面对她的时候经常有“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的无力。

面对凤章直截了当的责备,凤楚只是一笑,又拿了一本奏章放到她面前:“这是神宗司的密奏。”

根据清渺朝制,各级官员的奏章经过六部之后,应当平行呈送正亲王和皇帝——密奏例外。密奏只呈皇帝,而有资格呈递密奏的有以下这些人:六部正副主官、四镇都督、各地巡查使和神宗司。除此之外,后宫职司女官们的任何上书、进谏都只对皇帝提交,不要说正亲王,就连女官们理论上的上司大司礼都不必通告。

神宗司的密报来自司正凤凌兰,上报的源头则是扶风、益郡等地的神宫,上报的信息则是有关扶风出现私自募兵的痕迹,以及益郡发现有异国人出没痕迹等等。

凤章冷笑道:“神宫什么时候不事神明,却去做细作的工作了?这样的事,为什么没有收到任何地方官员的承报?”

凤楚淡淡一笑:“江漪也有同样的密报。她在边关听到有人在陈泗人中散布‘募兵’的消息,甚至让已经避乱于芦裘的人再度出发投奔我国。”

“景晴她……怎么说?”

“你不是已经说了——各级官员均无上报,她也不例外。”

凤章已经迷茫了,不敢再说话。

“你下一道命令,让凤亭整顿兵马,做好迎战准备。”

“陛下——”

“有备无患。而且,如果一切无事,至多明年夏天就要收复凌霜,届时必要从邵郡出兵。邵郡的驻军已经太平太久,早点训练起来并无坏处。”

“明年就要收复凌霜?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江南不战而平,鹤舞之战也比预期的顺利。今年各处无灾,地秋两官计算了一下,到的明年,储存的粮食就足够一次大战所需。”

凤章又是一

颤,这一次却是强烈的兴奋感——终于要和羯胡一战了。自文成后期,安靖和羯胡之间从来败多胜少,各北方割据王朝只能称臣纳贡以求太平。邵庆揭开统一天下之战后,为了减少来自羯胡的压力,也长时间向其纳贡。一直到清渺二年,凤楚下旨不再向羯胡献贡。当年夏天,羯胡大军压境,皇帝以莲锋为行军元帅、江漪为副,结合大将十余人、将兵五万余人前往迎战。珲同江一战,羯胡丢下一万多具尸体,仓皇而逃。此后两年,羯胡屡有骚扰,但清渺已是胜多败少,边关日渐稳定。而现在,凤楚说一年之后,他们就要向这个宿敌发起反击,收复已经失去将近六十年的大片疆土。凤章越想越兴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应该征募多少兵马、筹集多少粮饷、以谁为大将……想着想着忽然觉得不对,啊了一声道:“陛下,我们是在说扶风的事。”

凤楚扑哧一笑:“扶风之事已经说完了。朕不是已经让你去给凤亭下道命令了。”

“陛下……是要以备战扶风的名义让九妹准备?”和亲王凤亭是前任正亲王的女儿,族中排行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