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
六十四年秋,西北强国邵庆的年轻君主凤楚又得到了一块土地。邵庆立国六十余年,崛起则在近二十年,自凤岐开始连续三代励精图治。凤楚即位于六年前,当时才十九岁,经过三年平静。在邵庆六十一年时,这个年轻的君王举起长剑,狭邵庆六十余年的积累,祖孙三代经营,开始南征北战、开疆拓土。
这一次,她得到的是邵庆垂涎了二十余年的邻国——孟。
孟国境不到文成时的一郡,立国不满四十年,四任君王。国虽小,土地肥沃、国君善战、民风强悍。
凤楚的母亲颐皇帝曾这样评价:“打的下,但不值得。”
邵庆六十年,孟国内乱,权臣夺位、宗室凋零。其间孟国宗室呈亲王之女,十岁的西山含烟在家将护送下,流亡邵庆,获得凤楚的接纳。当时凤楚正在忙着和宿敌永国决战,一直到邵庆六十三年,才回过头来望向孟。翌年,凤楚以西山含烟为旗号,起兵攻孟。
差不多同一个时候,孟的另一个宗室,正亲王幼女西山景晴也攻到了孟国都城长青城。
雁落落雁台,邵庆六十四年夏,景晴在皇宫手刃仇人。
征尘未洗,外敌逼近。
西山景晴和她的臣子们在皇宫含元殿坐下的时候,邵庆的大军已经攻到了距离长青城不到一百里的地方。在他们面前的是孟都最后的屏障——天下至险的“猿渡关”。景晴在京城简单的休整了一下,就带着复国的大半主力直奔猿渡关,一番死战,阻敌于关外。
此后便是长达月余的谈判。
九月,孟国和平归附,西山景晴带着自己的近臣抵达邵庆国都邵安。
凤楚册其为“高义侯”,留居宫中。
沐兰殿,位于后宫西南,原本是供宾级别的居住。邵庆五十八年,当时的皇太妃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上了这个花木扶苏的宫殿,在此颐养天年。此后,沐兰殿空置了五年,直到西山景晴踏入其中。
景晴抵达邵庆的时候,皇帝凤楚亲自到城门迎接,握着她的手称赞她:“尽孝尽忠,义勇双全。”其后在皇宫举行册封仪式,又以盛大的宴席迎接她以及一同归附的孟国臣子。宴后,凤楚问她准备居于何处,她回答说暂时栖身馆驿,之后自是要在邵安购房安身。凤楚笑着说:“馆驿简陋,怎堪居住。京城人口众多,要找一个合心意的居所不容易,高义候不如暂时住在朕这里。”
一言出,不要说孟国众人,邵庆的不少人也微微变了脸色。景晴却笑了起来,缓缓道:“陛下的好意,臣十分感动。但是后宫重地,我一个外臣居于其间,怕是不妥。”
凤楚笑道:“朕知道高义侯是光风霁月之人,无需多虑,此事就这样定了。”
从这一天起,西山景晴就成了沐兰殿的新主人。
很久之后,景晴评论这段时说:“被软禁于国都的心理准备,我是早就有的;但是被软禁的这个地方,却是怎么都想不到的。”当时在场的和亲王笑出声来,插口道:“皇姊专喜欢做这种出人意料的奇怪事,我们都习惯了。”
在踏入沐兰殿的第一刻,西山景晴见到了宫侍奉墨。
奉墨这一年二十四岁,后宫一等宫侍。邵庆皇宫中宫侍四千,一等二百余人,其间不到三十的只有寥寥十七人。一个不到三十岁就晋升为一等宫侍的人,在后宫的前程已经是明亮坦荡——再前进一步,就是九阶下的宫侍官。虽然只有九阶下,却从此摆脱奴仆身份,有正式的俸禄,可以成亲生子。
沐兰殿中,配宫女八人、宫侍四十五人,侍卫十五人。奉墨是此间宫侍之首,兼侍卫长。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他的容貌算不上头等,一眼望过去,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宛若修竹般挺拔的身形。景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才缓缓道:“起来吧。”又上下看了一遍,忽然一笑:“身形样貌都不错,你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派到我这里?”奉墨哪里会接这种话,沉默着将头又低了一点。陪伴一边的司仪女官笑道:“奉墨可是澄惠妃身边的红人,他精通宫廷礼仪,加之武艺出色。皇帝想到高义侯初来乍到,或许不了解邵庆的风俗习惯,特地挑出来此后您。为此,可费了我们这些女官们不少力气,还是女官长亲自到惠妃那里说了半天才把人调出来。”景晴又是一笑,回顾一人道:“文武双全——问书,这倒是和你一样。”
那一刻,奉墨心中深深了叹了口气,暗道:“这个差事实在不好做。”一直到司仪女官离开,景晴将他叫过来问话,他这才真正看清这个举国来投的青年侯爵的样貌。一望之下,心中一跳,暗地里叫了声:“好漂亮!”他在惠妃那里听人说要伺候的这位新主人是武将家门,又是怎样的复仇杀敌,在猿渡关与国中名将大战数十合不分胜负等等,直觉得就想到禁军那几个将领——膀大腰圆,眉目粗犷,一看就知是豪杰。然而眼前人眉目妩媚的比号称“女官中第一美人”的司礼女官还要出色几分,叫人怎么都无法往“武将家门”去联想。
一个月后,女官长楼月霜向凤楚汇报,说奉墨的形容,高义侯在此一切
平静,平日里读书写字练武,要不就和燕飞等一同在沐兰殿的部署们谈天,偶然也让他们这些宫女宫侍们陪着歌舞一番。凤楚不语,楼月霜想了想又道:“可惜奉墨不识字,所以高义侯写了些什么他不知道。但听他们之间谈论,应该就是普通的诗歌,和过往记录。”
“她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么?”
楼月霜想了想才道:“不满自然是有的,奉墨说她对吃穿用度颇多挑剔。”
凤楚笑了起来:“看来是给奉墨气受了。他有没有向你诉苦?”
“奉墨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这孩子从不抱怨,更不会因为受一点委屈就在人后说主人的不是。”
凤楚淡淡一笑:“有所不满,给他气受,才是正常事。”
楼月霜欲言又止。
凤楚瞟了她一眼道:“卿是不是觉得,朕对西山景晴的处置有所不妥?”
“皇帝心怀天下,但是安靖这偌大河山,不能全靠武力。能兵不血刃才是上策,高义侯终究是主动归附的,陛下对她的安排……臣觉得,苛刻了点。安置于后宫,更是……”她没说下去。
凤楚一笑:“更是什么?更是不像话?”
“臣不敢。”
“知道朕那日在城门口第一眼看到她时是怎么想的么?”
“臣不敢妄揣圣意。”
“朕一看到她就想——如此风采的一个人,朕希望她不仅能在此安享富贵,更能在此建功立业,和你们一样,与朕一起统一安靖,名垂青史。”
楼月霜笑出声来。
“接下来,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朕赏识她,为何不直接重用她?”
“这一点,臣并无疑惑。高义侯的归附,确实有极大的可能只是一时之权宜。”
“倘若如此,就实在是太可惜了。”
楼月霜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陛下这些所为,就是要将这种异变之可能降到最低!”
“朕让她住在后宫。如此,只要她自己没有反叛之心,也就没有任何人能让她起此心。”
楼月霜点了点头,过一会儿,苦笑道:“陛下说的件件在理,可臣还是觉得,让高义侯住在后宫,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凤楚是在两个多月后才踏入沐兰殿,没有让响报,一路走了进去,看到西山景晴正在书写,一边磨墨侍奉的正是奉墨。
奉墨先发现了她,然后景晴才抬起头来,朝着她嫣然一笑,低头又写了几个字才搁下笔快步迎出来,行了个大礼后道:“陛下这般忽然到访,是存心要让臣失礼么?”
凤楚扶起她笑道:“朕就是不想让卿如此惊动。”
两人又相互说了些客套的话,入内坐下,凤楚问了她的衣食起居,回答是“一切皆好,纵有些不习惯的,陛下为臣选的这个能干宫侍也都妥善解决了。”
“真的没有其他不适之处?”
景晴忽然叹了口气,似笑非笑道:“陛下真这么问,不适之处是有的。只是……”说到这里又是一笑。
“但说无妨。”
“有些寂寞而已。尤其是满目绝色之时,更是难耐。”
凤楚愣了一下才明白了言下之意,还是有点不相信,试探道:“卿是说……没有侍寝之人?”
“若是隔三差五,劳烦哪位女官,从宫外选些歌儿舞郎的……”
话没说话,凤楚笑了起来:“何必那么麻烦。沐兰殿中的宫侍、侍卫任凭取用。”
“后宫中人,外臣岂敢染指,秽乱宫闱之罪臣可担不起。”
“朕发了话,自然就没有什么秽乱宫闱之罪。”
景晴眼睛一亮,望着凤楚笑盈盈道:“陛下既然许诺了,那么……”一抬手指向奉墨:“今夜,我想点他侍寝。”
凤楚又是一愣,看了眼奉墨,见他瞪大了眼睛,脸色已经苍白,又沉吟了一下,笑着对随侍的女官道:“把朕刚刚对高义侯的承诺告诉楼月霜。”
寒夜风凄,房外大雪铺地。
暖炉火跃,房内温暖如春。
西山景晴长发披散,依在垫子上带一点笑,看着缓缓走来的奉墨。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训练有素的后宫一等宫侍的身上看到“情绪”,后来她常常想,自己那个时候怎就能如此轻易的去毁掉一个青年十余年的努力和一生的安泰。但那一刻,看着奉墨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子,她竟有一种残忍的快感。
第二天,奉墨侍奉她着衣,她微微侧头看着忙碌中青年清爽的眉目,昨夜那种不甘、委屈的表情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略带羞涩的迷茫。一瞬间,她有一点温柔之心。在奉墨,这是此生第一次与女子的缠绵;在她,也是告别韩庭秋后的第一度花月。后来,奉墨问她:“七娘从未喜欢我,那时又为何要点了我?”问的时候,一脸的惨然,恰如那一夜,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没有回答,心里想的却是“沐兰殿六十名宫侍、侍卫,第一眼就让我惊动的只有你”,只是这个喜欢短若流星过空,到他惨然问时已经只有无奈。
那一年邵安的冬格外冷,一场场的暴雪,狂风将沐兰殿房屋上的瓦都吹落了,一夜过后,积雪厚的迈不出步子。沐兰殿内,永远是温暖祥和,景晴常常在午后吩咐温一壶酒,将燕飞问书几个叫过来,浅酌说古今。在一边侍奉的总是奉墨,为他们温酒满杯,听他们天南地北的讲着,听到后来就入迷了,每天盼着到这个时候,在他们口中听他所不知道的山海奇谈,红尘过往。景晴有时候笑着让他放下手上的活计,让他坐在身边,枕在他膝上继续笑谈。他其实不能忍受这样的举动,他长在邵庆皇宫,从来受的教育都是端正优雅,不得在人前有轻浮态。多年来侍奉的澄妃也是一派优雅的大家男儿,与皇帝相对时风情内敛、守礼不逾。
楼月霜来访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景晴慢吞吞的起来,整理一下衣衫,笑盈盈道:“冬日闲居,放浪形骸之处见笑了。”楼月霜淡淡一笑:“名士自风流。”
待到奉墨送她出来,行到殿前,楼月霜忽然低声道:“她的母国皆是如此……你忍耐下。”奉墨愣了下,回转的时候心想:“除了忍耐,还有别的法子么?”
燕飞站在殿前看了会儿,回身对景晴道:“七娘子,每回看到奉墨的样子,我便觉得你象是做了戏文里常有的劣绅恶霸。”景晴冷笑一声:“我昔日听人说邵庆国君潇洒倜傥,却没想到宫中皆是无趣人。”顿了顿又道:“能得我疼爱,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燕飞看了她半天,摇了摇头,却没有说反驳的话。
景晴是过了很久才发现奉墨并不识字,在她心里,这样的一等宫侍就该像她家问书那样,从小就得到很好的教育,训练的文武双全,上得了厅堂入得了闺房。问书看到她的疑惑撇了撇嘴道:“也只有我们正亲王府这样。三娘、五娘那里,谁耐烦教宫侍读书。只有我家夫人那样的,才放哪家都能得到细心培养。”说话间,奉墨走了进来,景晴朝他勾勾手指,笑道:“让问书教你识字,如何?”他眼睛一亮,转念又摇摇头:“我一个宫侍,哪有读书的福分。”景晴淡淡道:“沐兰殿里我说了算。我喜欢身边人识文断字。”
奉墨就这样闲暇时跟着问书学认字,有时候燕飞也凑过来看热闹,笑吟吟的夸一句:“进步很快。”问书就笑着答一句:“那是谁教的啊!”十余年后,他们相会在扶风境内时,他还对问书说:“多赖你当年教我读书识字,后来我才能在遇到不平事时候为自己写状子申诉;当下也能看帐纪事,维持住这片家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对景晴的态度有了变化。心绪一变,万事也都不一样了,他看她,看到的是她的美貌绝伦;感到的是她的温柔缠绵;体会到的是她空负壮志的悲凉。
他开始跟着问书、燕飞他们叫她“七娘”,当楼月霜问他过得如何时,他回答:“七娘温柔。”但他还是一丝不苟的履行着楼月霜交给他的任务——将这些被软禁在后宫的之人的言行举止一一上报,尤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一场冬雪过后,凤楚第二次踏入沐兰殿,依然是静悄悄的走到景晴住处。而后者也恰好又在奋笔疾书。凤楚在门边站了很久,见她依旧专注,终于咳嗽了一声举步而入,含笑道:“景晴专心致志,是在写诗,还是撰赋?”
景晴抬起头愣了一下,旋即放下笔道:“非诗,非赋,若陛下不嫌弃,还请御览。”
凤楚果然意态自然的拿过来看,看了一会儿神色渐端,末了抬头道:“可还有?”
景晴有些意外,还是唤了奉墨、问书,亲自去将入沐兰殿后一直在写得复国之战的用兵思略拿了过来。凤楚看着高高一叠,苦笑道:“看来今日是看不完了,朕先拿回去,改日给你还来。”
景晴嫣然道:“陛下若是喜欢,留下也无妨。我写下这些,原本就希望有机会能够后人留下点有用的东西——除了杀贼复仇的名声之外的东西。”
凤楚放下书卷,静静地看着她,一看就是许久。后者端坐宁静,淡然回望九五至尊。末了,还是凤楚先收回目光,忽然道:“殿中人还好用么?”声音里带了笑意,目光也柔和起来,还带了三分嬉戏,又恢复成宫人口中“随和好笑语”的凤家三娘子。
“奉墨聪慧能干,只是……无趣了些。”
凤楚大笑,倾身过来道:“楼月霜教出来的人个个如此。只合为主事人,奉枕席,却是无趣。”
景晴朝她看看,忽然曼声歌道:“梧桐影,碧玉台。移月下琼楼,只听天籁曲。何人舞霓裳,凤家三娘子。”
凤楚抬袖掩去了表清,清了下嗓子道:“哎哎,当时朕还是太子。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的还有人记得?”
景晴欢快地笑了起来。
凤楚招招手,让她靠近一点,含笑道:“朕听说,昔日孟国宫中昼夜歌舞不休,君王、贵胄、女官、朝臣皆共娱乐……卿也该是个深解风情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