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微雨燕□□

春绝句 明月晓轩 7321 字 4个月前

在艰险的南断山里行走了三天,终于抵达了一个比较大的镇子。一行人想到终于能有一个屋檐过夜,还能梳洗一下都很高兴。进镇前,景晴策马到韩庭秋身边,低声道:“这一路把你折腾坏了吧?”庭秋笑道:“的确是从未走过如此艰险之路,不过也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壮阔景色。”

这一行人,对外声称是“商队”,为了配合这个身份,也都换上了布衣黑鞋。文成时规定商人不得穿绸缎,必须着没有任何装饰的黑鞋,这是商贱农贵的传统。两百多年混乱下来,前一条早没人管,后一条倒还在实施,清渺初年又特别强调了一次。这么定的时候,问书脱口道:“咱们没带货,怎么算商队?品州秦州那个地方有什么好东西能运回来?”

景晴扑哧一笑:“这就是你不懂了,扶风没有好东西,但是西珉有啊。”

“西珉……边境不是还封锁着么?”

“对啊,所以咱们才不能走集庆、秦州的大道,而是要在这山里摸来摸去啊。从品州到茹县,进西珉最为便利。”

问书眨眨眼睛:“这是违背律令的事,七娘知道的那么清楚,怎得不管?”

“商人图利而已,并不是什么大错。贩卖的也都是绫罗绸缎、金钗银盘这样的东西,并无盐铁军械,每次的数量也大不了,对扶风和清渺都无损害,又何必斩尽杀绝?而且封锁边关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几年必定会重开商路。”说到这里她笑笑:“去年夏天,你给燕飞寄来两件衣服,那布料就是从西珉偷运过来的。”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小镇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客栈,当下冰雪未消,旅人稀少,掌柜的看到这么十来个人立刻迎出来,忙着吩咐店小二过来卸行李带马。一边殷勤道:“这还没过正月就赶路了,这是往茹县那里去么?离家的时候怕还没过上元吧?”

景晴答道:“我们是孟州人,上元刚过就出来了。”

“这天气,客官们到茹县的时候还冷着呢,翻山越岭不好走。”

“是啊,这不是想着化雪前那边看守的也松些么。”

掌柜的大笑,连声道:“娘子说的是。这位娘子对这商路如此熟悉,怎得过去不见您惠顾小店?”

“以前是我阿妹带人出来。”

掌柜的将他们几个看了一遍,都是生面孔,自己想了想又道:“这天下太平了,对那边的好东西也要得更多了。”

景晴笑笑又道:“今年,我们不是第一拨吧?”

“出去的,娘子是在小店惠顾的第二拨;进来的还有一拨。”

“还有进来的?大过年的就在路上赶?”

“这不是生意好做,东西不够卖么。”说到这里,她又上下打量景晴一番,试探道:“娘子以前……该不会是,跑南边的吧?”

景晴笑而不答。

掌柜的只当她是默认了,一击掌道:“嗨,其实南面的东西也吃香,就我们品州这里便能卖掉不少。哎——这位娘子莫这样看着我,我也是听年里进来的那些人说的。”

景晴还想继续问话,此时一群人都已进了店内。伙计们忙着擦桌子倒水,她还没坐下,一人挑帘而入,一边说:“掌柜的,托你给我留的酒到了没有?”掌柜的应了一声“到了倒了”忙着迎了过去。那人循声望来,一眼看到景晴,整个人顿时就愣住了。景晴也瞬间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那人立刻抛下掌柜快步过来,望着景晴,一个“西——”字刚出口,就见她微微摇头,立刻收了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七娘,您怎得来了这里?”声音都是颤的。

景晴这才笑道:“我带人到北面进货,倒是你——”

那人又四下看看,见到问书眼睛又是一亮,想了想又上前一步道:“我便住在这里。另外,此间简陋,七娘到我家里住吧!”

景晴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人顿时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对着掌柜道:“所有人都算一日店钱,记在我帐上。还有那些酒,劳烦派个人送我家里,我今晚要接待贵客。”

韩庭秋就站在问书身边,看着这一幕,又看来人三十上下,生得眉清目秀,身材又挺拔如修竹,放在哪里都是出色的美男子。又看看问书那个要笑不笑,要叹不叹的表情,已经明白三分,可见还是忍不住碰了他一下,丢过去一个充满疑问的表情。

问书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他叫‘奉墨’,曾是后宫宫侍。”

奉墨是步行过来的,景晴也就没有骑马,与他并肩而行,听他讲述当下的生活。一开始,她指指随员,玩笑说:“我这里人可不少,你那边住得下么?”他点头道:“我那里房子多,保管够用。”景晴又道:“我记得你离宫的时候是说要回乡,而你应该就是邵郡人,怎么定居于此了?那时候,此间还在庐裘之手啊。”

“我回乡后不久就嫁了人,夫人是此间人。前些年七娘您收复扶风后,我就跟着她归家。那时候这里的地便宜的很,我们买了百来亩,建了庄子。就是这里土地贫瘠,收成还不如我故乡那里的一半,但总算也不愁吃穿了。”

她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白色束带上,柔声道:“你家夫人何时过世的?”

“回来的第二年就病殁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庄中,一名十岁上下的女孩儿欢快跑过来,到了近前或许是没料到还有那么大一群陌生人,愣了愣又蹬蹬跑开。景晴惊道:“你的女儿?这么大了?”

奉墨摇摇头:“其实她是我妻姐的女儿。夫人与我成婚时就已经在抚养这个孩子。我们两并无所出,当下我也当她亲儿一般。”

景晴四下看看,见这个庄子虽不华丽,但是房屋不少,收拾得也得当,往来还有仆佣打扮得人,笑吟吟道:“这处庄子不错。至于土地,虽然贫瘠了些,但此地水源充沛,天灾不多,也是适合耕种的。”

奉墨看着她道:“全靠七娘当年那么大一笔赏赐,我们过了这些年,又买了地盖了房子,当下还有一半没用掉。”

有了这样一个东道主,这一行人自是得到了比预期的更好的招待。奉墨将自己的房间腾出来,全套被子都换了新,供景晴下榻。所有从人也都有妥善安置,问书一路上都是和韩庭秋同住,当下也分了同一间房。问书性情活泼,平日里话是不断的,庭秋也愿意和他闲谈,尤其是通过他更多了解安靖的生活,以及他眼中的清渺群臣。他也愿意讲述他们归国后的故事,他和燕飞一起陪伴景晴南征北战,一直到景晴前往扶风,他这才真正离开军旅,定居邵州抚养儿女。纵然问书只说“自己的经历”,但是,他的经历里必然有西山景晴的人生,这些正是庭秋感兴趣,但是无法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的故事。

然而,这一天问书显然有心事,一进房就往榻上一坐,微微皱着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起身道:“我和奉墨多年不见,去找他聊聊,今晚未必回来睡。”庭秋笑笑,一开始见到奉墨,他就觉得此人必是景晴昔日的桃花债,可听问书介绍说是“宫侍”又改了想法,这会儿又想:“难道她竟连后宫中人也招惹过?”

问书走到主屋那里,见房中灯火由明,守在门口的是随行的一名侍卫,也是他的熟人,见到他微微摇头,做了个“房中有人”的手势。他走到一边,寻了棵树靠在那里,在正月刺骨寒风中静静等着。他希望灯熄之前能等到奉墨出来,他想今时今日的景晴应该能以温柔之心对待他。

当奉墨终于出来的时候,问书已经被冻得手脚发麻了,可还是如释重负的舒了口长气,露出一点笑容。

奉墨一转身就看到了他,迟疑了一下才走过来,低声道:“你还没休息?”

“多年不见,想和你说说话。”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到我房中去。”声音带着一点颤,脸上则是仿佛要哭出来一样的表情。

奉墨住的地方距离主房有一些距离,布置得倒也不错,说原本住的是给他那女儿请的西席,年前有事回乡,估摸着还要两个月才能回来。他说自己因为家贫,大字不识一箩筐,一直都觉得遗憾,当下有了点闲钱,总要让小女儿能识文断字,特意请来了有名的先生。又说也不敢指望被举荐,但盼能让她成为乡里尊敬的读书人就成了。问书暗地里叹了口气,心想:“他大概至今还觉得自己若是当年就识文断字,或许就能改变结果。”

奉墨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子,看看问书,忽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明明知道一定是不成的,还是忍不住……”

问书叹息道:“你,还想留在七娘身边?”

他摇摇头:“不敢想。”

“那——”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想,要是能再见她一次就好了,见一次也就满足了。可见到了,还是不满足,又想要再伺候她一次……”大概是把最难堪的事情终于说出了口,奉墨忽然松了口气的样子,笑了笑道:“九年过去了,我容貌早改,又嫁过人了,又哪里配再侍奉她。”

在西山景晴返回安靖后的十余年间所经历过的男子中,最让问书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就是这个奉墨。他多情的让人感动,也让人伤感。当他最终离开的时候,不要说景晴,连带着问书燕飞他们这些旁观者都松了口气——替这两个当事人松了口气。他走的惨然但决绝,尽管景晴送了他一大笔钱,可问书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心。宫侍们都是不满十岁就隔绝世事,后宫的生活残酷而复杂,但这些复杂也只会在后宫中发生;同时,世间常见的一些欺诈骗瞒却又是不会发生在后宫中的。与宫女的征召不同,宫侍都是“采买”来的,待到四五十岁才告老离开。宫女们二十五六归家,娶夫生子平淡度日,除了成亲的比常人晚点,并无其他。可离宫的宫侍们晚年很少有幸福的,父母早亡,姊妹不认,带出来的财产又少,往往在贫病交加中凄然离世。奉墨带走的银钱是足够他过一辈子了,可怀璧其罪的事发生的还少么?倒是燕飞宽慰他说:“倘若没有和七娘这段事,他原本是前途无量的。这孩子也就在七娘身上犯傻,其他的时候能干得很,倒是不用太担心。”

当下看他虽然还是一见景晴就犯傻,但是家产颇丰

,看情形,这份家业也主要是靠他自己在打理,家中仆佣尽皆恭敬,在这镇上也像是有些身份,终于放下了心。看他心情略略平静,转了个话题道:“我记得你家中尚有两个姐姐,当下可好?”奉墨脸色一沉,缓缓道:“小姊姊早就夭折了,大姊想要图谋我的家产没成功,当下已再无往来。”问书愣了一下,知道他这两句话说得简单,其间必有曲折波澜,而且还有无限伤痛。

奉墨忽然笑了起来:“这些事也都过去了,说说倒也无妨。”于是将归乡后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初回去的时候还好,他家中依然穷困,父母都已过世,大姐一家是村中一个大财主的佃户,已有三个孩子,本来过得就很艰难,看到当年卖出去的小弟回家倒也接纳了。奉墨是带了大笔银钱回去的,看到大姐没有忘记亲情十分感动,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自己买了地盖了新房。然而,富贵反生变,他的姐姐姐夫知道他身边还有更大一笔钱之后,就变着法子想弄到手,又想将他嫁给那个五十来岁的财主做填房。这桩婚事是偷偷在议的,当时他还真半点没觉察,还是归乡初期和他姐姐同事佃户的一个女子看不过去,偷偷告诉了她。这个女子是扶风品州人,幼年随家人逃难至此,亲人在前几年染了疫病先后过世,只留下一个小侄女与她相依为命。奉墨感谢她传递消息,又觉得她能将侄女当亲儿抚养颇为仗义,就赶在他那大姐向他摊牌前,自己托媒提亲,嫁给了那女子。

原本按照规矩,男子婚姻,母在从母,母死从姊,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力。但是他是被卖掉的孩子,所谓“卖儿绝义”,被家人卖掉的孩子,只要不是由家人赎回,纵然回来,也与母家再无干系,即没有权得到家产,也不需要尽义务。既然无亲,当然可以自己托媒说亲,一样合法合礼。他的姐姐眼看着一大笔财产就此飞了哪里甘心,又有一个县吏即图谋他的财产,又垂涎他的颜色,撺掇他姐姐去告状。他的妻子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哪里有打官司的本事,便劝他放弃那笔钱,就算继续当佃户也比吃官司好。奉墨哪里肯,他是皇宫里出来的,就像燕飞说得,一辈子也就只在景晴身上犯傻,其他时候都能干精明。至于打官司,他连皇帝都见过,还怕见官么?说来也巧,闹上公堂的时候恰好新县官到任。这位新任知县乃是下位女官出身,与奉墨相识,如此一来结果自无悬念。奉墨也没把当初给姐姐家的钱收回,只与妻子搬到城中居住,没两年扶风收复,就来了此地。

问书听完长长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段曲折。幸而官司赢了,要不然……”

奉墨笑道:“放心,我又不傻。我早想好了,要是县里判的不公,我就上京去。七娘她……她虽不要我,但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欺负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