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羌笛

春绝句 明月晓轩 6262 字 4个月前

云门子樱在扈县收到了复职的公文,皇帝念云门慕忠贞节孝,重新启用他的同父之妹。但是官职未定,暂挂六阶在钦差巡查使江漪处听用,待江漪归京后再对她安排去处。子樱一点高兴不起来,心想这种重新启用还不如不用,赋闲了几年,好不容易盼到东山再起却一股脑被扔到大麻烦上。

扈县知县沅红期却觉得自己真正要时来运转了,这样边关地方,几人有机会见到清渺三杰之一的江漪?去年鹤舞、鸣凤平定,江漪、莲锋占首功,特别是莲锋已册封公爵,风头之健已然超过西山景晴。莲锋江漪素来并称,沅红期相信,若是能得到江漪的肯定,她不定还能从莲锋那里再得到几句美言。

江漪巡查了秦州几县的政务,又到几个屯田军的军堡和重要关口看了看,检查了粮仓、军械库等地,以及城防工事,还去慰问了一下在秦州避难的陈泗人。子樱一路跟随,她对军务、政务都很熟悉又来过这一带,与各处官员、各营军官都能混个脸熟,江漪几次说吏部这道命令来得太是时候,真给她送了个好助手。子樱开始的时候有些不安,她不知道江漪所来为何,但是她在路上有意无意的那些暗示都让她害怕。而她自己又恰恰经历过几乎导致灭家的灾难,深知就是这样的“不明白”才藏着最大的风险。但是几天下来她的心情又复平静——一路巡查,并没有值得上报给皇帝的重大过失。一路行来,从江漪对府库、城防的关注,子樱怀疑引发这次“巡查使西行”的原因,大概是“中饱私囊”的传言。

西山景晴好奢华,这在邵庆是出了名的,但在子樱看来,这个说法“不实”的成分比较多。而导致这一说法盛行的则是两个原因,一个自然是凤楚的大方,另外则是因为她出自以奢糜出名的孟国宗室。子樱最不担心的就是这点,景晴的确好奢华,但是她也从来不缺钱,所以她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这位金兰之交有必要通过违逆律法的手段来敛财。至于治理方面,谁也不是圣人,做不到完美无缺。扶风作为边关要塞,大都督第一责任是靖边,这一部分的成绩海内共知;作为行政官,扶风百废渐兴、人口缓增,也是一眼就看的出的业绩。江漪都常常笑着说:“西山侯当之无愧的出将入相。”

新年之前,休假了大半年的莲锋得到任命——出任两江郡郡守。江漪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重重叹了口气,心想这桩任命实在不怎么样——莲锋当得起一地郡守,但不是两江郡这种九省通衢、民风彪悍地的行政官。其实,若非被派了这么个巡查使的差事,她自己倒是挺想主动请命去治理两江郡。那里是苏长绮的故乡,一度强大到震慑四邻的文成王朝,就是由她在两江郡敲响了崩溃的丧钟。文成王朝崩溃后,安靖陷入了数百年分崩离析,国土沦丧、人口锐减。但同时,文成王朝的崩溃也改变了许多——安靖的男儿们走出家门;曾经百姓都不敢仰视的神官、巫女们走下神坛,人们的信仰越来越世俗化。在苏长绮高举义旗之前,百姓们都相信君王和神官都是不可违逆的,不管他们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统治,人们能做的就只有忍耐。文成之后,乱世毁灭了神权与君权的信仰,更催生了无数野心家,一次次的群雄争霸终于让安靖百姓彻底相信了苏长绮的那句话“君王神官皆凡人”。每每想到这一切,江漪都会觉得发自内心的兴奋,对那个被称为“被苏长绮的胆大妄为搞得乱七八糟”的两江郡也充满好奇。

不过这个时候,江漪还真没太多心思去关注莲锋的使命,她的这次巡查使得任务进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受命之初,她一直在考虑凤楚为什么做这样一个安排,是为了安定朝廷上的某些传言,还是她真的产生了怀疑?到扶风后,心情反而沉静下来,西山景晴的每一个举动都告诉她——她知道她的来意,但是并不介意。从孟郡到遥州、集庆、秦州,和西山景晴相关的地方一路走下来,她并没有发现值得让朝廷警惕的事实。如果有,那也就是千百年来名将重臣必然要面对的忧患——拥兵成患、功高震主。而且,震主这两个字是用不到景晴身上的,在统一安靖的惊世功业中,她完美的始终站在凤楚身后。真要在功臣中找个“功高震主”的下刀,莲锋和她绝对排在这位西山侯前面。

一到扈县,遇到了赶来轻云宫“主持上元祭”的燕飞二人,江漪有些惊讶,她以为景晴会对她在扶风的一路行动均“放任不管”。燕飞等人的出现,稍稍打乱了她的计划,两人热情地邀请她去参加轻云宫的上元祭祀,甚至出动了轻云宫司正来说“倘若巡查使能为主祭,当是秦州百姓一年的福分”。江漪以“微服出行,不宜惊动地方”为由推辞了,但是再也推辞不了观礼,子樱也在一边劝说“轻云宫上元祭祀别具特色,既然遇到了,也不差这半天一天的,莫要错过。”

轻云宫对江漪的欢迎让她本人都吃了一惊,司正放下祭祀典礼前的繁杂事务将她请到内室说话。江漪本想推辞,但是司正神情里有一些不能言明的感觉吸引了她。

果然,刚一坐下司正就说:“扈县的那些流民间第一次爆发瘟疫后,轻云宫根据病理写了防治的方子,又有官府和各地神宫和药后下发,这个事情巡查使应该是知道的?”

江漪点点头。

“后来,我们这里的一位神官心细,到使用了这些药方的人家查访效果,结果,被她发现官府下发的药物中多了一味——升云草。”

江漪并没有听过“升云草”的名字,司正自然认认真真解释了一番,这段话没两天前西山景晴在承平宫也听明流说了一遍。

“此事甚大,但是……好像秦州府和本地知县都还未得知?”

“事涉官府,不敢随意透露,轻云宫已经写了密报由神宗司提呈皇帝。既然巡查使来了,自然不能隐瞒,或许巡查使能在巡查之间为轻云宫找出此事的原委来。”

扈县上元夜因为轻云宫的缘故,也别有一番热闹,秦州各地的百姓但凡有点实力都在这几天赶往扈县,甚至还有从集庆赶来过上元的人。江漪笑吟吟的走在人群中,看一路的张灯结彩,彩车在人群簇拥下行过街头,上元灯会充盈着世俗的欢腾。行到最热闹的地方,她忽然拉了一下子樱,低声道:“轻云宫司正那段话你怎么想?”

子樱想了一会儿,目光望着一辆敲锣打鼓的彩车,缓缓道:“做得过了,反而不像。而且……”顿了顿又道:“我也懂一点药理,升云草……应该不能有那么大动静的效果。”

“子樱的意思是,再找一些大夫核实?”

“不如我亲自试药。”

江漪一惊。

“最多也就是癫狂失态,并无生命危险。”

“升云草的药效也是因人而异,一个人试药并不准。”

“可将此事对沅红期言明,从县内官员、士兵中抽一批人出来和我一起试。”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扈县官府最为可疑。”

“所以才让红期派人试药,她心中若是有鬼,不用等到结果出来就该有表现,倒也省得我受场罪。如果她一片泰然,那么至少这件事与她沅知县的关系不会太大。”

“也不能这样断定吧?”

子樱扑哧一笑:“若是有那种南断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沅红期至于出身名门、入仕多年还只是七阶,且在如此偏远清苦地么?”

江漪笑笑点了点头,但对于试药一事依然不置可否。子樱也不好多问,江漪则将注意力转回到上元灯会,看到一个有趣的就拿来和子樱讨论。如此过了一阵,江漪忽然指着一处道:“这一身打扮奇特的很,是秦州地区的特色么?”

子樱看了两眼,惊道:“这是陈泗贵族的礼服。”

“这你也知道?”

“当年在此盘桓的时候,有过一次两国议和,见来访的官员穿过。当时特地问过阿姊,听她详细讲解过一次。”

“这个地方居然还有穿着如此耀眼的陈泗人,这倒是有趣的很。”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人叹息道:“要仅仅是耀眼就好了,这家人真正要我们的命。”

两人回头,看到站在她们身后叹息着说话的是此地知县沅红期。沅红期也是来看上元灯会的样子,一身便装,上好的羔羊皮袄配撒花红裙,正是她最喜欢的艳丽装扮。

“红期何出此言?”

“一言难尽,等我把这点苦水吐完,怕是要天亮了。上元灯会难得,还是不说了。”

“灯会还有明朝,红期话说这么一半,我的好奇心一起,哪还有心思看灯会。莫说灯会,怕是回去都睡不着。”

沅红期看子樱丢给她一个“遵命就好”的眼神,笑吟吟的说:“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到我那里,我让人温两壶好酒,再做几道好菜,一边吃夜宵一边说,您莫嫌我话多就好。”

转眼,一行人回了县衙。上元佳节,沅红期把内宅的使用也放出去一大半,好在厨娘在家,没一会儿就做了几道精致的菜配上小食送来。她又让人把自己珍藏许久的一瓶绵州桃花红酿温了拿来,劝过一轮酒这才说起前话。

原来上元节看到的这一家子乃是从陈泗燕州过来的,燕州和韩庭秋的故乡珑北一样都是边关,位于珑北以北,与秦州永兴关以及西珉铜城关接壤。招摇过市的这家人姓姚,原本是燕州知州。陈泗动乱之后,姚知州身为边关重镇的主要官员,却是叛军还没有到城下就逃走了。因为逃得快,所以也逃得从容,金银珠宝装了几大车,跟着一起过来的都是州府的将官士兵。到永兴关下的时候,那个衣衫光鲜,人头攒动,不像是逃难,到似来叩关闹事的。姚家满载金银,入关后在秦州州治租了间破落大家的宅子,若非清渺禁止这些难民买地置产,恐怕早就买了几百亩良田收租做庄园主了。

江漪眨眨眼惊道:“哎呀呀,我还当陈泗过来的这些人一个个艰苦度日,还有这般富贵人家。那为什么不好好在州治的大宅子住着,跑到你这里来了?难道也是被上元灯会引来的?”

“要说为了上元灯会也不算错。真正来说,是在州治那里惹了众怒,到这里避风头来的。”

原来大多数到安靖的那些原本陈泗的富贵人家,即便像韩家那样其实还有些家底的,也都知道异国求生的道理,不显山不露水,深居简出。富贵人家,难免有姬

妾,不过真正带着妾婢歌女逃难的本来就不多,到了这里看看形势,又听过几次律令宣讲后,许多都选择了将这些人遣散。这个姚家却是没有半点“逃难”的自觉,在故国怎么摆谱到了这里还是一样嚣张。带出来的歌姬美婢不说,到了秦州还想要采买当地女子,最终还是因为不被允许才作罢。听说采买的目的并不是缺少人手,而是这家的男人想要“尝尝安靖女人的滋味”。这种行为在安靖不惹众怒才怪,问题在于虽然让人无比讨厌,但要找错还真找不好找。就是姬妾成群这一点,尽管法律上有通奸罪,但要有人出告。歌姬美婢们说到底就是家中奴仆,主家对其的所有权是受到清渺律法保护的。而且,安靖婚姻中,除了正夫之外,侧室也就是俗称的“小夫”也是请媒下聘大红花轿迎回来的,并非奴仆,是正儿八经的主人。但陈泗明面上一夫一妻,除外的女人都是奴仆,反而让人找不出一点茬子。如此大半年,还就是新年前总算让官府找到了一个罪名把这家人收拾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