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

春绝句 明月晓轩 7757 字 4个月前

除夕夜,集庆万民欢庆。都督府爆竹阵阵,笑语连连。

西山景晴和韩庭秋在相对安静处说话,庭秋说:“前些日子,我听完了全本《落雁台》。”《落雁台》讲的就是西山景晴复国的故事,全本从她服礼之前开始,一直到丹霞之战结束,是和她相关的话本里流传最广的一篇。一直到苏台王朝,苏郡的一代才子还以此为蓝本创作了戏剧中的名篇《落雁台》,但是仅仅讲述她复国一段,到献国入邵庆,与凤楚相见,再封侯爵为止。“落雁台”这个名字,则来自于孟国皇宫的建址——鸣雁台。景晴复国之时,与叛军在皇宫外决战,最后手刃仇人于皇宫正殿前,这位叛君名字里有一个“雁”字。时人谣曰“白雪覆长青,雁落鸣雁台”。

“听这个做什么?”

“想知道你离开陈泗之后的经历。”顿了顿,低声笑道:“斗胆问一句当事人,其中几分真几分假?”

“我自己可没听过全本,不过照着听到过的一些来看,大事皆真。”

其实清渺开国的故事之所以传遍天下,有井水处皆歌,其实来自凤楚的授意。在南征北战之时,她刻意让人将征战、治理的功业编成话本由民间自行传播,由此传名诸侯、震慑敌人,以及营造天下共主的人心所向。其中不少话本还是出自大内文人之手,只不过在民间流传之后颇多修改,最终最受欢迎的一些故事和几个人物传遍天下,其他的则渐渐消散。

“听了这个全本之后,倒是对扶风近来发生的事情有了些想法。”

“哦?说来听听。”

“作为一个小国诸侯,景晴,你在这清渺走的还是太顺了。”

“哎?旁人都说我有今日都是九死一生的在沙场上得来的,怎得顺了?”

“小国诸侯,依附大国之后,最好的就是如同蒋、洛等国那样,领一个公侯之位,远离朝廷,终生富贵。你这样,太耀眼,即让朝廷不安,同时,如果有人想要在即将太平的清渺弄出些事端来,从你下手最是事半功倍。”

景晴扑哧一笑:“逼反我么?”

“只要逼到天下人都觉得你已到末路就足够了。”

“哎哎,到底是曾经当过一郡之守的人物,仅仅听一本故事就将清渺当下的形式看的通透。”

庭秋笑笑。

“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知道面临的困境,为何不退一步?”

“其实,连退一步都不用,你只要返回京城就可以了。西山景晴出将入相,返回京城照样成就功业,又不至拥兵惹患。”

“等到现下在扶风捣鬼的这些人一一露面,此间平定,我自会返回京城。扶风清苦,没事干谁愿意在这里长留。”

庭秋看着她苦笑。

“怎得这个表情?”

“话本里说的一点没错,西平侯的忠心是生死两忘,唯有清渺。”

“说得太高贵了,我只是在赌自己的眼力罢了。”

庭秋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我一直在想,从扈县到集庆的瘟疫骚动,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破解的关键,我想,还是在阿琳他们遇袭的事情上。”

“或许只是故布疑阵。”

“做得太像了。如果要故布疑阵,让阿琳她们交出找到的东西不就行了。但是所有当事人都说,那些人是真的要杀人。”

“她们找到的东西扈县令已经送到集庆,春官召集各处名医看过,都和轻云宫说的一样。”

庭秋叹了口气:“这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景晴看他微微皱眉的样子轻轻笑了下,缓缓道:“不过,你说的话也有道理。韩琳认为那处废弃之地是神宫旧址,这一点就很不正常。在安靖,神宫是不会被废弃的。如果要迁址,那也必须拆除旧建筑,不能放在那里不管,任其荒废。神宫被废弃,只有一种可能——在那里发生了会让百姓对神明失去信仰的事情,也就是极其严重的神怒。这样的事极其罕见,我只在文成史书中看到过记录。我们也曾想过,神宫废弃是否与当地曾被庐裘占领过有关。但是,明信宫的神官看了韩琳画出的平面图,这个神宫是在文成年间建立的,如此历史悠久的神宫即便毁于战火,当地百姓也一定会在扶风收复后重建,至少会有记忆,县志里也该有记录。”

“在扈县期间,我将县衙收藏的县志看了个遍,并无记载。”

“因为神怒而被迫放弃神宫,这样的事很多地方是不会记录的。即便写了,也是非常隐晦的说法,别说你们,我都未必看得懂。”

“当地百姓说某村的村庙。”

“那个穷地方,哪个村子建得起村庙,他们也好意思说。”

庭秋露出不解的神色。

“所谓村庙,就是降格之后的宗祠。你也知道,在我们安靖家名是望族贵胄的独有,一个家名的人家聚居为村落,这样的地方自然建有家族的宗祠。然而,数十年或者上百年后,家族中再没有出类拔萃的后代,于是被废除家名,宗祠之‘宗’不复存在,就降格为村庙。这些村中人会以村庙的宗号为

标记,虽然不被官府承认,但也算是一种家名。扈县这个地方翻遍史书也没有哪个望族在此常居,哪里来的村庙。”

“许久以来,扈县就不曾出过一人得立家名?”

“立家名的当然有。但是,你也去过那里,穷苦边境之地。开家立系,所惠者上下三代。上及父母,中到姊妹,下荫儿女,其余均不在列,这能有几个人?等他们繁衍到成为大村落,建立宗庙,早搬到中州富裕之地去了,谁还在扈县留着。”

“原来如此……”

景晴扑哧一笑:“除夕之夜,我们要在这里谈一夜公事么。”

庭秋也笑了,拱手道:“哎哎,是我的不是,辜负了良辰美景。”说话间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她,柔声道:“小景,这些年我常常想你。”

景晴一下子愣住了。

不远处爆竹声声,灯火通明。

亭前,树下,角灯朦胧的光线中两人相拥。

过了好一会儿庭秋才慢慢放开,看向眼前人。

景晴也静静回望他,过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这举动,在我们这里可问个以下犯上的重罪哦。”

“景晴要拿我问罪么?”

她扑哧一笑,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嫣然道:“问罪不必,只是,不合规矩。在我们这里,应该是这样的……”她上前一步回抱住他,然后吻了上去。

良辰美景,佳期有年。

这一次两个人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直到被渐进的喊声惊动这才分开,两人相对着调整了下呼吸,心里都冒出来“今天不是时候”这样一个念头。听着传来的“大都督”的叫声,景晴笑了笑:“到长平乐舞的时间了,一起去看看吧。”

扶风、孟郡、邵郡这三地,每到重大节庆,必舞长平,只不过这种场合不象祭祀之时,不讲究规矩,更多是借长平乐舞的喜气来为佳节相聚添彩。

乐舞之地在正室之前的空地上,演奏的都是此间宾客,长平乐舞优雅而喜庆的乐音飘飞在寒冬的空气中。西山铭霞已经提剑入场,做好起舞的准备,等景晴到场,乐音顿时换到“剑舞”一段。和铭霞对舞的是北营将军的女儿琴期,两人都是一身好武艺,将长平剑舞跳的繁复绚丽,几近巅峰。这几地在类似场合跳长平剑舞的时候一向是从未服礼的少女们开始,三舞为礼,然后才由成年人跳,也是连续三舞。完整的长平剑舞本来就分三段,如此正好各跳一轮。铭霞、琴期跳过第一段;第二段献艺的是长捷的两个侄女,将门技艺自不用说,博得阵阵喝彩。第三段却是一时无人上前,虽然军中见习的女孩儿几乎都会长平剑舞,但是这种场合除了技艺还要讲身份,自己掂量一下出身也就缩后面了。铭霞左右看了一圈,拉住书霖道:“我和你跳着第三段。”书霖想了想笑道:“我可不敢和你同舞,你们跳得太快,我跟不上。”目光也转了一圈,喊了声:“明侯,我们两个为长平尽舞。”凤吟台没想到这一出,一圈人都跟着起哄把她往前推。书霖递了把剑给她,笑道:“我们两个都是刚学会的,搭伴正合适。最后那段长平词,我来做就是了。”凤吟台这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接过舞剑,跟着她到了场中。这两人都是初学,又是第一次搭伴,技巧上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但也称得上中规中矩。一曲舞罢,书霖放声吟诵。这是长平乐舞的另一个传统,舞最后一段的人要即兴作“长平词”一首,一般都是借景成文,或歌咏主人盛情、或抒发对新年的期望,又或者写景抒情。

书霖的长平词一共十六句,歌颂她所看到的百废俱兴的扶风,以及对未来太平时光的期许。待到唱完最后一句制式的“载歌载舞,共此长平”,但听掌声一片。江漪对子樱道:“你家这个姑娘真正把你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子樱笑道:“我这个丫头自小好读书,也就这点长处了。不过,她从哪里学全了长平剑舞,之前教了她多少次都不成样子。”都督府的人一边笑答:“好像是常来此间和她玩耍的,韩家那个小郎君教的。”子樱愣了一下,问铭霞,后者笑道:“就是我家阿竹。书霖说我们都没耐心,只有阿竹不嫌弃她功底差,跟他学得毫无负担,反而成了。”

少年人结束,就是第二轮长平乐舞。从燕飞开始,到景晴收尾。和景晴搭档的是她的金兰姊妹云门子樱,最后的长平词则由景晴来做,表达了对清渺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期望,正是封疆大吏应有的风度。

乐舞结束才是夜宴,韩庭秋和庭慕夫妇也被请入主厅接待。清渺之时实行的还是分餐制,一人一盘,除了主座和贵宾座外,其余人等各寻自在的地方坐。一室贵胄高官,韩家人夹杂其中格外醒目。好在这一年来都督府几次大的家宴韩家都有人在上座,对于投来的充满意味的目光也已经习惯了。当然,都督府的宾客们也不复初时的好奇样子,更何况比起韩家的人,这日席上有更值得欣赏的宾客——江漪和澄碧黛。

江漪是有名,澄碧黛则是奇怪,谁也没想到这位澄家大小姐居然会到她母亲恨之入骨的西山景晴这里来过除夕。不过澄碧黛长袖善舞,加之容貌出色,谈吐风雅,倒也让很多官员改变了

对澄家的印象。澄碧黛对周遭的目光毫不介意,和景晴等人说说笑笑,时不时指着一个人问姓名,然后说两句例如“久仰”“原来是丹霞之战的功臣”之类的评价。向景晴敬酒的时候顺势在她身边坐下,笑吟吟的说话,景晴也含笑对答。过一会儿碧黛朝着韩家所在指了一下:“这就是大都督逃亡陈泗时候依托过的人家。”

“正是。”

碧黛想了想笑笑道:“这可真是世事轮转。”

“是天意要让我有机会报救命之恩吧。”

她压低了声音:“嗯,我听到一个传言,和铭霞有关的……”

“啊,是说她的生父么?上首那个年长些的男儿,那是韩家老大韩庭秋,他就是铭霞的生父。”

“这个啊……大都督怎还让他们留在这里。”

“有何不妥?”

“若是传出去,怕别人笑世子不是正统素凰人。另外,朝廷那里……”

景晴扑哧一笑:“这件事,我投奔邵庆之初就告诉皇帝了。皇帝还曾说待到天下统一之后,她要派使臣到陈泗去寻访,让铭霞得见生父。”

澄碧黛明显愣住了,大概在想“皇帝总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过了许久才道:“大都督真是豁达人,这样的家务事要落到我头上,我可要疯的。”

“我留他在这里,就是想让那些怀疑铭霞出身的人都有机会看看她的生父是何等样的人物。韩庭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骑射一道也足可登堂入室,可以说,倘是女儿身,放在我安靖就是一等一的人物。另外,韩庭慕的夫人紫媛对我有救命之恩,韩家也收容了我三年,即便没有铭霞的因缘,仅此两点,我也不能对他们的处境置若罔闻,你说是不是?”

“这么一听的确还是大都督想的通透。”

景晴脸上笑得优雅,心里已经恨得牙都痒痒,心说一群无聊的家伙天天在那里嚼舌头,朝廷点将用兵的时候怎不看你们说话?正想着,官员们纷纷上来敬酒,澄碧黛也不好意思继续赖在那里。酒过三巡,春官中人过来宣布“子正降至,移步祭拜”。外面已经放好香案,扶风大小官员自景晴而下手执清香分列恭立,待到钟楼上子正钟声敲响三拜叩首。

清渺五年正式到来了。

除夕守岁,第二天自是不会太早起。元日依然有许多规矩和祭祀,但是都从午后开始,最重要的就是要“走神宫”,也就是从午后开始一直到晚上,要到最近的神宫去拜拜,再求一个平安符回来。求回来的平安符则供奉在厅堂中,以保全家人一年太平。景晴的习惯是在未时带着女儿出发,上午则留着补眠。不过都督府中也有人起得早,比如澄碧黛和扶风司约秋笙,两人用过早餐也不回去,在都督府中携手散步。没一会儿遇到另一个早起的,而且是秋笙的熟人——舞伎听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