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县县府夜宴后的第二天,韩琳起了个大早。在珑北做大小姐的时候,她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早起”的,但在集庆入选为官府做事后,每日都第一个赶到公务房,为此她连旬假在家的时候都强迫自己起早。简单梳洗后到了庭院里,才发现也许是前一日宾主尽欢,东厢房的主客们都还在贪恋暖衾,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打扫的仆役们在那里往来,脸上还带着一点倦意,见了她都说一声“姑娘好早。”她想反正起来了,离开早餐怕是还有些时候,索性在后院走走。扈县县衙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大”,但是除了昨日夜宴那一小片,其他全无景致,就连树木都很少。走了一会儿,从东厢转到西厢,这里的人起的早,特别是军士们已经在庭院中结束了晨练,正说说笑笑的回房梳洗。韩琳在这里又遇到了长捷。他显然也是刚刚结束练习,一身利落装扮,见了她打了声招呼,她也回了礼,刚错身而过,忽然听到他叫她的名字。回过身,见长捷站定在那里,神色里好像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还是朝她招招手,自己先向不远处一小从树林走去。
韩琳莫名其妙,还是跟了过去。长捷在树林前站定,又犹豫了一会才道:“昨日筵上,红期对汝兄颇多关注。”
“哦……”
“筵后,也在西厢那里与他交谈了一阵。”
韩琳更莫名,心说大将军您这是什么爱好啊……
长捷见她一脸茫然,又停了一会儿,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扈县府君为人做官都不错,只有一个小毛病——性好渔色……”这句话说得艰难,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简直很难听清楚。韩琳花了一会儿时间消化这句话,一想清楚就傻了,低呼一声,瞪大了眼睛道:“她……她对阿兄……嗯……有意思?”
“她虽不骄纵,平日里也没那么喜欢结交寒微之人。”
韩琳双手捂脸,呻吟了一声:“不至于吧,这实在是,实在是太奇怪了。”
长捷本来颇为尴尬,可看她更尴尬的样子反而轻松下来,笑道:“只怕令兄还是旧时习惯,未能解沅府君心下之意,所以借姑娘之口提醒一声。”
韩琳胡乱点头,心里想的是:“我的天啊,这要怎么和阿兄讲啊。”正哭笑不得的纠结着,听到有人叫“将军”,一转头却见刚刚话题里的主角之一——沅红期正朝着他们走过来。韩琳一下子想到那句:“沅府君性好渔色。”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满脸通红,而红期看看一大早在树林旁相对的两个人,特别是韩琳那红霞飞染的脸颊,也露出一点疑惑又好奇的神情。长捷倒是没多想,笑着说了声:“府君起的早。”
“嘉宾尚在,我这个做主人的当然要勤快些,若是误了话别,岂非失礼。”
长捷心想:“这位知县对韩庭秋还真是上心了,那么早就从西厢方向绕过来。”本来红期看上了谁想要勾搭谁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在安靖男子对女子不恭是大罪,但是女子用点手段得到地位低于她的男人,只要不过分,不涉通奸,没人会多关注。但是韩竹毕竟是他的弟子,看在这点情分上管点闲事。他也听说,在陈泗男子遇到女人家主动示好,那便是风流旖旎的韵事,但是放在安靖,虽然韩庭秋无妻算不上通奸犯事,可被人知道了,一辈子的名声也就完了。他听韩竹说过庭秋志向高远,但要是有了这种名声,在仕途上再无希望。最多靠着“美色”混个半大不小的闲职过几年。正想着,忽然听到红期似乎在说韩家人什么事,回了回神,听了半句——“这兄妹二人都是好相貌。”说话的口气有些奇怪,看了她一眼,对上一脸奇妙的表情,长捷忽然醒悟过来,心说:“完了,刚刚急着说话,没有想到男女之礼仪,让这位沅府君起了大误会了!”他也知道这种事情越描越黑,只能笑笑道:“他们都出自陈泗的官宦人家,自有气韵。”
“原来是名门子弟,难怪。”
长捷看看红期很想说一句:“收起你那点心思吧,那人的牵连说出来吓死你的……”
不管沅红期怎么心猿意马,在这天也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用过早点,客人们告辞,韩庭秋站在后面和着众人一起向知县道别,沅红期笑吟吟的和官职最高的两个人说话,又说各位为我扈县辛苦,改日再摆酒云云。
韩庭秋心想:“下次绝对不来了。”——调戏人挺有趣味,被调戏实在是让人郁闷的体验。
韩琳到底还是没敢把:“沅府君想要勾搭阿兄你”这样的事和庭秋说,她也想反正在扈县就那么些日子,尽量躲着别见就行了。下次若还有宴会,她就装病,让庭秋也去不成。这天是旬假,他们这些人也得一天闲,或者回去闲聊,或者到市场上去买些吃用。庭秋和韩琳回了馆驿,才坐下还没喝一口水,驿丞小跑着过来,一把抓住韩琳:“姑娘是陈泗人吧?”
“是啊。”
“那,会说陈泗话?”
“会说山南的。”
驿丞眨眨眼睛,没听懂,过了一会道:“会就好,快来快来,神宫的人来了许久了,偏偏这日一个人也找不到!”
韩琳一眼就看到了神官,很眼熟,就是轻云宫礼
宾的那个神师。她也很快知道了原委,原来这些日子陈泗难民里开始流行一种怪病,得病的人高烧不退,胡言乱语;但是又会忽然恢复正常,如此反复。知县沅红期担心疾病流行开来,由官府出钱找了大夫去看,但是没人弄得清病因。最后,官府只能求助轻云宫。
轻云宫的神官们去了几次,也没找到病因,不过这个病看着虽然吓人,倒也不致命,传染力也不是很厉害。只是神宫以医药为名,遇到疑难病例总想弄清楚究竟,但是这个怪病是在最底层的陈泗人之间流行开来的,他们在故乡也没受过教育,只会说陈泗土话,很难交流。于是,神宫想到了来扈县出公差的他们。
很快,他们一行中为首的官员也回来了,听到神宫请求,一口答应。本来庭秋也想跟去,但是被拦住了,理由是“神宫的差事,男人不适合去做”。
韩琳骑上马跟着神师出城的时候心想:“难怪那个神方说过些日子还要再见……”
韩琳去的地方不是神宫,陈泗人不是水缨女神的信徒,神宫没有义务给他们提供庇佑。甚至,这一次神宫出手,也只是看在官府请求的面子上。生病的陈泗难民被安置在一个已经很残破的大房子里,韩琳转了一圈对这里的结构有些眼熟,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将他们安置在此。
这里距离官道不远,但是要翻过一座山,看情形荒废已久,不会有什么闲杂人跑来。而且这处宅子虽然残破,但是房间众多,便于隔离病人。有一些穿着神宫衣服的人在那里照顾病人、煎药施针。韩琳的任务就是为他们做翻译,神官们想要知道这场瘟疫的源头,他们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特别关心是否碰过病死的动物。以及最初是那些人得病,最初感到不适的时候是什么个情况等等。如此两天,韩琳累的要命却也没问出实质的内容。这些难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平日里弄到什么吃什么,山林田头的小动物、城里的讨来的各种食物;可以说每一样都可能引发食物中毒或者疫病,哪里找的到统一的源头。在她看来,难民们衣食不继生病是难免的,年初的时候,她阿兄那么好的身体还不是一场大病躺了月余才好,未必就是什么瘟疫。
其实不仅是她,折腾了许久后,不少神官和官府找来的大夫也持这个看法——这些人都是五六个甚至十来个人住在一个小屋子里,一个人病了传染给同屋的人,甚至在一定范围内扩大都很正常。只有一个人不同意,这个人四十不到的样子,平日里很少说话,一直在忙碌,休息的时候也不断翻书,很长一段时间韩琳并没有注意到她。
但是,就是这个人在众人都准备放弃的时候站起来说:“原因未明,怎能轻言放弃,再观察五天。”
众人的表情都是不赞同的,却没有人发声音,只是相互看看,各自又去做事。于是韩琳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神官地位还不低。
如此又忙了几天还是没有结果,倒是在这里的一些病情较轻的难民在悉心照料下好了起来,连那个最坚持的神官也动摇了,于是他们留下了一些药物、写了方子交给在此帮忙的大夫,返回神宫。韩琳也把这些事和庭秋说了,他们兄妹两个对医术一窍不通,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庭秋也就是嘱咐她自己小心,不要传染了疫病等等。
这一天刚起来,就听人在外面说“好大的荣耀”“上百年没见过了”之类的。出来一问,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说,听了一会儿韩琳才搞明白——皇帝颁布了节夫旌表。
旌表张贴在城门旁和城中重要聚集地,每一处都有一群人围着看,都连连咋舌的说这次好大的气派,哪家男儿得到“全国举哀”的荣耀。韩琳挤进人群看清楚了布告上的内容,这次旌表的主角是安国公莲峰的结发夫婿——云门慕。
皇帝在旌表上称赞他为“节孝感天,清渺男儿典范”,令传颂全国,并在他和莲锋的故乡分别建牌坊以为纪念。
这是清渺开国以来第一次“旌表”,而且是最高规格的旌表。韩琳心想,原来安靖也讲究贞节孝烈这个玩意,只不过受旌表的对象从女人变成了男人,她对着黄榜看了许久心想这个巨大的荣耀背后不知道这个叫做“云门慕”的男子经历了怎样的悲惨人生,想着想着叹了口气。再看一遍,忍不住“咦”了一声,心说怎么旌表的是莲锋的夫婿,她的夫婿不是西珉王子琴双么,什么时候变成了云门慕?又在旁边听人议论了一阵子,说的都是这场旌表的荣耀,为云门家光宗耀祖等等。韩琳撇撇嘴,挤出人群,没走多远就遇到了韩庭秋。庭秋负责的为流落在此的难民们登记造册,结果惊讶的发现在这里的并不是只有陈泗人,居然还有来自庐裘的,问原因,说是“遭遇雪灾,牲畜死光了,逃难到这里来的。”原来是去年冬天受灾的庐裘牧民,当时混在陈泗难民中,就也被当作陈泗人了。这些事情并不复杂,近几日已经被借去帮县衙整理文书,和扶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有一大堆发霉退色的档案等着重新誊写。这种抄抄写写的差事韩琳最不喜欢做,庭秋却一点不嫌烦,在这些文书里他能看到扶风数十年来的变化,看到安靖的风俗和历届官府的为政特点。
韩琳见他从集市方向过来
,手上还抱着一个盒子,问了句:“阿兄买了什么好东西?”
庭秋笑笑:“这次的确找到了好东西,回去给你看。”
兄妹俩一路返回,韩琳将旌表的事说了,庭秋道比她知道得多些,说这是莲锋的结发夫婿,失散多年,终得相逢。又说:“阿竹结交了一个玩伴,就是前些日子到西营找过他几次的小女孩,那就是云门家的千金。”韩琳也见过这个女孩儿,愣了愣道:“书霖那丫头居然是有家名的人家?”
“岂止有家名,据说云门家曾是出了三代大宰的望族。”
韩琳惊了一下,心想那丫头衣衫朴素,谈吐谦和,一点看不出是如此了不起的人家出来的。
回到驿馆,韩琳才算看到庭秋小心翼翼抱着的宝贝,是一幅画轴,一打开韩琳就叫了一声,瞪大眼睛道:“这,阿兄从哪里找来的?”这是一幅山水画,春日山下,丽人泛舟,画的作者名唤梦华,是一百多年前一个诸侯国的司寇,也是文成之后安靖最著名的画家。她的名声不但响彻安靖,也传遍四邻,各国文人雅士都以能得到一幅她的作品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