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扈县。
扶风以西,宜岭之旁,这里因为地势陡然升高而被称为“秦州高原”。扈县之外是扶风最著名的三个关城,冰河关,冷月关,菡萏关。这三关互为依仗,以冰河关最西,冷月、菡萏南北呼应,合计驻军两万余人。
安靖边关四郡,鸣凤米粮地,鹤舞山高水远但平原之地丰饶美丽。扶风与凛霜则是最符合人们对“边关”两个字的幻想的——铁马金戈,长河落日。其实扶风郡治长州的小部分地方,和东边惠州、梁州都可以称为“风调雨顺,土地肥沃”。正因为如此,扶风才会成为劭庆的米粮要塞。
扶风真正的边塞困苦地就是秦州,特别是冰河三关。高山、荒原是这里最主要的景色,河流曲折穿过为莽原带来生机。这里在长达五个月的时间里,寒风卷着鹅毛大雪肆虐天地。
韩家兄妹抵达扈县的时候是秦州一年中最后的绚烂,草原上呈现出各种迷人的色彩,金黄、艳红交织成大地的彩毯。这是他们第二次踏进扈县,前一次到访是在大半年前,那时寒风凛冽,天地萧瑟。当时,他们刚刚通过冰河关进入安靖,一家大小仓皇不安。因为大雪,他们在扈县住了几天,也是在那里,韩庭秋购买了车马,在天气刚刚变好后就带着一家人一最快的速度前往郡治集庆。
韩琳不喜欢这次故地重游的感觉,那些看过一遍的风景不断勾起半年前那场逃难的恐怖的痛苦。陈泗的崩溃好像是在一夜间发生的,从京城发生宫廷政变的消息传到珑北不过两个月几乎每个州都笼罩在了战火之下。十一月,珑州司马杀州官叛变,州属五县中两县呼应,三县抗拒。就是在这个时候,韩庭秋做出了离开故乡,逃亡异国的决定。
到集庆最初的两个月她还打听陈泗情形,希望某一天听到王师重定的消息,一家人可以重归故里,她也可以回到大家小姐的生活。等到她行了服礼就再也不问故国,她下定决心留在安靖成就事业,本以为故国已远。可是,当她踏着来时路步步向前时,却发现自己对故乡依然是刻骨铭心的眷恋。她还是不会回去,可依然希望陈泗能重新太平,更希望有朝一日在安靖有所成绩的自己能衣锦还乡。
韩庭秋却格外平静,至少在他的谈吐神色之间看不到任何多愁善感的痕迹。这支队伍里除了韩庭秋外还有两名男性官员。其中职位最高的是地官司救,名唤玉舟,正七阶,这一年二十九岁。这是一个眉目端正,举止利落的男子,扶风秦州明堂人氏。
玉舟的入仕经历非常特别,劭庆六十四年的时候,秦州沦入庐裘之手。在那四年沦陷中,庐裘也用自己的方式统治和同化这些人。其中一条,就是禁止女子为官,在将所有女性解职的同时,也强行提拔了一批出身良家、知书达理的男子为官。玉舟的母亲本来是秦州掌节,父亲也出自官宦家庭。他和姐姐自小得到良好的教育,秦州沦陷的时候,十九岁的玉舟正在准备出嫁。一夜间,家园沦丧,母亲丢了官职,姐姐也失去了前进的道路。没有了收入的家庭很快陷入困境,劭庆六十五年,为了养家糊口,玉舟在当地官员的推荐下做了庐裘的一个下级官员。劭庆六十八年,西山景晴、莲锋收复扶风。大多数在庐裘统治时期出仕的男子退归家庭,玉舟却留了下来。一方面,他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官吏;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和妻家都支持他继续官员之路。而他的同僚们,除了的确能力不及的,绝大多数男子都因为家人的反对而离开官场。
因为是男子,又因为是在庐裘时期入仕的,好几年里他都挣扎在最偏远的地方,且保守歧视。直到景晴担任扶风大都督后,经过乡师燕飞的提拔才得以到郡治任职。这些经历让他对陈泗难民们在这片陌生土地的遭遇感同身受,也与韩庭秋格外谈的来。
玉舟其实也多次萌生退意,只是家里没有多少田地,夫妻两合计过几次,除了做官想不到其他体面且能让一家人过得舒服的营生。玉舟告诉韩庭秋,即便是在秦州被占领的时候,庐裘竭力推行男尊女卑的规则,可是百姓们并不以为然,象他这样出仕的人就算在那个时候也是被乡邻说闲话的。芦裘统治时要求女嫁男娶;长辈过世,家产由儿子们继承。这些事在扶风被收复后引发了许多悲喜剧,比如当时得到遗产的儿子们面临姊妹索要家产,倘若这家男子尚未出嫁倒好办,大多数还是姊妹兄弟同住,无非是家长换个人,兄弟们继续拿嫁妆。可要是男儿已经成亲,甚至生儿育女,就算他肯还家产,妻家也是不同意的,理由就是“嫁过来的时候带来的都是嫁妆,没有给姊妹们拿去的道理。”
至于夫妻之间,劭庆是不存在“男娶女嫁”的事情,夫妻和睦的没关系,男儿们从小受的教育都是嫁人从妻、恭顺端正;遇到夫妻不和睦的,特别是妻子不喜欢丈夫的,就说当时是被逼“嫁人”,不合规矩,死活要休夫。可是好端端的,谁家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从此带上绿萝带,于是夫妻两个整日吵闹,两家人也打打闹闹。这些事在最初两年里闹得春官、地官们头大如斗。
玉舟成亲的时候也是“迎娶”,他那样的情形,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许他——若是平民,官面上“男娶女嫁
”,私底下依然是男子出嫁、女儿当家,反正民不告官不纠。但是,他品阶再低也是官员,照着芦裘传统,男子三妻四妾,女子只能恭顺服从。最终和他成亲的那个女子受过基础教育,肯嫁给他是因为家里太穷,所以他一直被亲戚们嘲笑不是“成亲”只是“买个女孩儿回来”。一路行来,他把这些年来遇到的类似郁闷事都对韩庭秋说了一遍,庭秋耐心的听着,恰好好处的安慰或开解,心里却想:“要说际遇多变,你还不能可我比,只是我这一番遭遇还不能随便对人说。”
庭秋和景晴的关系,扶风都督府高阶官员和三营大将军都知道,但到六阶以下就还是个秘密了。若是玉舟知道眼前这个谈吐优雅的陈泗男子乃是西平侯世子的生父,恐怕就不敢随便和他说话了。
扈县虽然是秦州第二大城,可与郡治集庆相比只能算一个小镇。馆驿当然也很简单,好在这里是军事要地,往来官员将领很多,馆驿里房子充足,庭秋这样的小吏都只需要两人一间。
韩琳来之前受集庆神官所托送件东西给这里的神官,到了扈县也不休息,问明道路就赶去。她本以为这么个小县城的神宫也就是简简单单几间房,等跟着上香的人过去,一眼看到就惊住了——一处碧水潭边,巍峨殿宇,重叠修建在一座小山之上,气势宏伟,山门上金漆三个大字“轻云宫”。
待到进入神宫,更是雕梁画栋,精美绝伦,香烟缭绕、信众络绎。出来接待她的是一个神师——在清渺,女神官统称“神官”或者“神士”;男神官则被称为“神师”。这个神师眉目如画,举止间行云流水,有着神宫中人特有的恬淡超然的气质。
因为服礼的缘故,韩琳对神宫产生了兴趣,在集庆时她也常常去服礼的那个神宫进香供奉,神官们也对这个第一个接受服礼的异国女子印象深刻。她因此知道了很多神宫以及安靖信仰的故事。
在安靖,至高无上的神灵就是水缨女神——她是水神、光明之神、创人之神。几乎所有神宫都有殿宇来供奉水缨女神。水缨女神虽然至高无上,却不是唯一之神,也不是“法力最高”的神明。在素凰族的信仰里,神明并不是排列在一起比法术高低的,万物有灵,万物有司——神明们只是司掌的事物不同,而不管是送风、起云、农业、畜牧,这些都是素凰族人得以生存的基础,无法排序,神明当然也就没有高下。
神师看过集庆神官的引荐信,客气的为她引路,在她停步观看的时候耐心介绍。显然,这个神师在轻云宫中担任着司宾的职务。轻云宫也的确有很多东西可供介绍,这里的每一座殿宇都有精巧绝伦的雕刻,神像雕塑之美远远超过集庆。韩琳感觉到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好奇的问了一下。神师含笑道:“姑娘不是扶风人吧?”
“我是陈泗人。”
神师显然有吃惊的表情,上下看了她两眼,这才道:“扈县轻云宫供奉的是药神,也以医药之术闻名安靖。若非如此,我们在此边境小城又安能有如此恢宏规模。”
“原来是悬壶济世之所,难怪信众如云。”
“我们轻云宫虽然偏居一隅,但是曾是大神司的直属神宫,所以能获得百姓们的信任。”
韩琳赞叹了几声,心中却想:“这里的神官好骄傲。”
等到一圈转完,终于见到主事人,但也不是大神官,而是位列第二的神方。这位神方四十来岁,容姿端正,穿的是神官的黑白服饰,但是韩琳一眼就看出所用衣料精细昂贵,可以说不亚于当时她看到的西山铭霞的那一身行游服;发上步摇点缀了一颗拇指大小的黑珍珠,价值更是无法估算。韩琳心想:“这处神宫的香火居然旺盛到这个地步么?战乱年代,边关小城,竟能让神官奢侈如此?”
神方倒是听说过她,笑吟吟的说了句:“原来你就是第一个在我安靖接受服礼的陈泗女儿,怎么样,服礼有趣么?”
韩琳愣了一下,正色道:“服礼庄严。”
神方轻笑:“难怪集庆宫对你颇多称赞,果然是个有趣的女孩儿。”顿了顿又道:“你可是要在我们安靖成家立业?”
“但愿如此。”
“你的家人竟不反对?”
“阿兄、阿嫂皆是开明人。两位阿兄也在为扶风官府做事。”
“我的确听说大都督允许陈泗人参加官吏考核,却没想到录用了那么多人。”
韩琳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只能沉默。好在神方很快把注意力转到书信上,她则端正地坐在一边等候,目光自然扫过四壁,见此处接待宾客的房间倒是与集庆神宫相似,简单舒适。四壁皆有书画,内容当然是颂扬神迹和劝诫世人。进来时,神师也带她去看过供奉水缨女神的正殿——这里也是行服礼大典的地方。正殿之后,照例有几间隐蔽的小房间,则是暖席礼的专用。轻云宫虽然精美华丽,但在格局上与集庆宫并无明显差异,是最传统的神宫布局规范。大约过了半支香功夫,神方才放下信,缓缓道:“辛苦姑娘了,天色渐晚,在此间住一夜再回去吧,正好尝尝我们轻云宫的斋饭。”
“多谢神方,但是阿兄
在驿站等候,回去晚了恐他担心。”
“姑娘是为此间陈泗人而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