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在陈泗北庭,已经在韩府度过两年多时间的西山景晴终于得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信息——由于新君昏庸、权臣贪婪,朝廷对百姓横征暴敛,对各地封疆大吏们不断挤压和残杀,终于孟国西境的主将向朝廷举起叛旗。为了寻求更多的支持,他们需要一个宗室成员的支持,而最合适的对象自然就是昔日名声最好的正亲王西山境的后裔。景晴命心腹燕飞持她正亲王府信物与对方接触,果然一排即合,西府大将军派出心腹精锐秘密前往陈泗迎接西山景晴。
景晴离开北庭时除了给韩庭秋留下一封“告别书”,还做了另外一件在她看来算是“趣事”的事情。
当时的陈泗朝野也已经弥漫着一种昏庸贪婪混合的气氛,纵然自命清流者也往往怨天尤人而无心政务,寄情山水,纵情声色。在这其中,韩庭秋算是异类。他志向高远,勤奋敏锐而又不乏为官者必须的悲天悯人之心。景晴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正是韩庭秋三十余年人生里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获得上官的欣赏,有强有力的援助,在百姓中也有卓越口碑。庭秋有时候会把自己处理的得意案件说给他宠爱的这个婢女听,说到兴奋的时候眉飞色舞,充满了少年的锐意。
而作为庭秋的贴身女婢,她自然能看到庭秋带回来的所有公文,她会忍不住在心里设定自己的解决方案,然后与他的决定对应。相同的时候,婉然一笑;不同的时候也会腹诽几句。这是她在韩家平静的生活中能得到的最大乐趣。
她离开前的那段日子,正好韩庭秋遇到了几件为难的公务。说为难,因为案子本身并不复杂,是非曲直也很清晰;只是当时各方背景太过复杂,不管倾向哪一面都可能得罪权臣望族。这几件事让韩庭秋烦躁的都把情绪从公堂带到了内室,连着几天,就连他的贴身侍婢们都尽可能不和他说话,以免招来迁怒。
在那两年里,每当韩庭秋和她说起自己的公务时,她总能从他的神态里读到一种东西——身为男儿的优越,纵然不出口,他的表情也在讲述这样一个事实——这些事只有男人能做,只有我们能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女人们是懂不了这些的。
于是,临行之前,她在那几个案卷里夹入了小笺,上面是她的处理建议。
最初的几天,韩庭秋忙于寻找失踪的“景清丽”,等他从故乡回来彻底心死后,重新开始处理积压的公文,结果发现了她留下的书笺。当时他的震惊之心可想而知,震惊之余也豁然开朗。并不是景晴比他高明多少,一来她皇室宗亲最擅长这种贵族间的调解,二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此后,韩庭秋有了对“清丽”来历的新猜测,在陈泗,能找到琴棋书画的女子,却找不到能理政的女子。那时候他就有了“这个人是不是来自邻国安靖”的想法,当时他若是再找紫媛多问几句也就能证实了。但是“侍婢逃跑”这件事是他的心头痛,更不要说不但逃跑了还留下“指点之词”,更是他说什么也不会告诉别人的郁闷事。
当下听到这句话,景晴也想起了这段往事,嫣然一笑:“时隔十二年,君子投桃报李,果然是韩家大郎会做的事。”
杨柳轻拂,江花似火。
岸边两人相对,少年之往事,离别之牵袢,年华之沉淀,都在这相对中流淌。过了许久,还是景晴先开口,笑语盈盈道:“黛芳湖景致如何?”
庭秋摇摇头:“不如北庭和珑北。”
“哎哎,扶风荒凉之地,怎能与陈泗膏腴之地的北庭相提并论。”
“但是,昨日也见到了惊喜之景。”
“哦?哪一处?”
“昨日所宿的驿站在湖边,有一处一壁夜来香,水香花香,月色涟漪,极其撩人。”
景晴楞了一下,瞬间觉得脸上微微发烫。
当年的北庭司马府后院也有一片夜来香,夏日花前月下,曾有极尽缠绵旖旎的往事。
“大都督有闲,可去看看,纵然熟悉之地,也会有意外之惊喜。”
“好,有闲必去月下寻香。”
说完这段话,两人分手,景晴上马行出一段路又回头看了一眼,韩庭秋站在路边也正望向她的方向。
景晴脸上又是微微一红,心想:“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居然在挑逗她……”
西山铭霞、凤吟台几个孩子前一天玩得太晚,就连最勤快的铭霞一觉醒来也已日上三竿,此时,景晴已经来了多时。这么多年来,景晴对她每日功课要求严格,误了早课,铭霞心想必逃不掉一顿骂,心情忐忑的到景晴面前请安。出乎意料,景晴神色和缓,见她忐忑的样子笑了起来,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伸手轻轻捏了下女儿的脸颊,柔声道:“你已经长大了,母亲不会再对你的一举一动都加以约束。你从来勤奋好学,相信即便没有我的约束,你也会安排好自己的时间。”铭霞大喜,扑到母亲怀中翻滚撒娇,母女俩亲近了好一会儿。此时书霖几人也起来了,见过景晴后招呼铭霞一起去用早餐。景晴问她们这天计划,回答说要去登芸翠山。景晴说自己要顺便去一次北营,让她们自去游玩,晚上早些回来便是。看着铭
霞走到门边,又把她叫住,笑道:“虽然不再对你多家约束,可也不要因此放纵啊?”
铭霞点点头,旋即笑了起来:“母亲大人,孩儿还未服礼,又怎么会‘放纵’呢?”
景晴瞪了她一眼,心想这个宝贝女儿果然长大了,已经能和母亲开玩笑了。
芸翠山是杨柳原除了黛芳湖外的第二个名胜,尤其是其中的红花谷怪石嶙峋,飞瀑垂崖,为无数文人墨客吟咏。这地方不要说凤吟台他们,就连铭霞都只是第二次到访,一群女孩儿说说笑笑,兴致盎然。书霖本来自从跟则母亲离开故乡后心情就一直很复杂,她已经知道母亲多年来思想寻找的兄长云门慕有了消息,却是让人心碎的悲惨。此时子樱夫妻离开集庆已经一个多月,传回来的只有很少的信息,他们与云门慕相见,子樱依然不能原谅莲锋,但是她也珍惜与兄长的最后相处时刻,没有与莲锋产生更大的冲突。对书霖来说,这些消息是远远不够的,只能给她带来更大的忐忑。一直到前日与韩竹玩了半天,心情才好些,这两日跟着铭霞几个游山玩水,各种娱乐,终于把家里的烦心事抛掷脑后。
一群人说说笑笑,你追我逐,很快到了半山,凤吟台开始叫累,抱怨没有让人抬个软轿上来。铭霞早习惯了她,笑笑了事,书霖却一本正经道:“皇帝去年下了圣旨,禁止官员和贵族们出门乘轿,除了年老病弱,一概骑马,明侯不知道么?”吟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其他几个人都笑出声来,有人打圆场道:“我们都还没服礼,坐个软轿也没什么吧……”书霖想了想道:“年满十二以上就是‘半成人’,明侯你又懂骑术,既有能力就该遵守。”这一下连铭霞也笑了起来,搂住她道:“到底是云门姑姑的千金,博闻强记、分析透彻,书霖将来入秋官道吧。”吟台这些日子脾气好多了,叹了口气道:“好好,不让我乘轿,总能让我找个地休息一会儿吧。”铭霞笑道:“前面不远有一座亭子,咱们到那里休息一会儿,吃点水果点心再走。”
转过一个弯,却遇到一群奔跑着下山的士兵,看服饰都是北营中人,显然是在此训练。没多久果然看到那个亭子,亭中一人抱臂而立,铭霞看一眼就“啊”了一声,三五步跑上去道:“大将军怎在这里?”
“今日带儿郎们出来操练,世子来此游山?”
“是啊,唉,母亲大人到北营找将军去了,这下可扑空了!”
“大都督……我并未收到大都督巡营的通告!”
“我看母亲大人也就是随便走走,并不是正式巡视,今儿还是凉夏节,要巡视也不会挑今天啊。”
北营将军笑笑,又和吟台几个说了几句话,然后把副将叫来吩咐一番,匆匆忙忙朝山下跑去。凤吟台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叹了口气道:“真是威风凛凛,名不虚传。”
这位北营大将军身高八尺,体态健硕,莫说女儿,放到男子中也是让人惊叹的。据说臂力超群,历次大战中,陈泗、庐裘的战将们看到她都心生寒意。吟台叹完一句,过了一会儿又道:“要是武将都是这样的,我宁可当个文弱书生。”其他几个人相互看看,神色里分明也有同感。吟台戳戳铭霞,低声道:“还好你娘不是这个样子,你说,这都是武将,怎么区别就那么大?”铭霞笑道:“母亲大人在战场上并不以力量取胜。”
休息了一会儿,一行人继续登山,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终点——红花谷。
铭霞在此四年,只去过一次红花谷,因为在这一年以前,此处被私人占有,莫说游人,就连山民想要下山都只能绕远路攀悬崖。
红花谷并没有红花,而是怪石遍布,石上多长一种奇特的地衣,到了夏末一片通红,远望如红花满山壁,故而得名。此时正是红花谷色彩最为浓烈之时,游人却不是很多,这一行人看到这番壮丽又妩媚的景色赞叹不已。书霖首先发现了异常之处,问道:“这里如此美丽,怎的游人不多?是因为北营在此训练么?”
铭霞的目光却落在一人身上,那人衣衫华丽,仆从如云。听到书霖的问题,她叹了口气,朝着那人看看:“为甚么没人啊……因为直到新年前这里还为他们家所占据。”书霖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个衣衫华贵的青年女子也注意到了她们,快步走了过来,朝着铭霞微微拱手:“世子,许久不见。”
铭霞也回礼,含笑道:“今日凉夏节,和朋友们一起来红花谷揽胜。多谢瑢家高义,此间又见胜景。”
那人唉唉了两声,目光在众人面前扫了一圈,停留在吟台身上,脱口道:“这位气宇不凡的姑娘是……”
“我是凤吟台。”
“原来是明侯!久仰久仰!”
凤吟台看她又惊又喜的目光和充满钦慕的口气,得到莫大满足,点点头道:“敢问芳名?”
“家名澄,本名碧黛。”
铭霞看凤吟台没有表情,补充道:“这是澄羽轻的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