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都督府里,云门子樱神色惨然道:“阿兄有下落了,他……他所嫁之人就是莲锋。”
景晴大惊,过了一会儿低声道:“他并未改嫁?”
子樱摇摇头:“我那阿兄啊,他就是毁在忠贞两字上了!”
景晴暗道:“完了,这真要成一桩大悲剧了。”
莲锋的故事,她是听过的。据说她在故乡早有一名夫婿,而且出身名门,具体怎么得来并没有细说。两人成婚后没几年,莲锋被征召从军,其后又投奔凤楚,夫妻已经十余年未见。在莲锋投奔凤楚后每多久,她从一个同乡口中听说,她走后没两年,那年轻貌美出生富贵的夫婿耐不住贫苦,已经抛下公婆改嫁他人。听到这个消息,莲锋封印留书,不顾一切地要返回故乡。江漪连夜追赶,最终追上莲锋,晓以大义,使莲锋返回,继续征战。再往后,就是扶风之战,美貌多情的西珉王子恋上了这个年轻将军,故乡那个贪恋富贵的结发夫婿自然就被彻底遗忘了。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景晴并不在现场,听说之后对于江漪劝回她到没什么意见,但对莲锋被追回后就对夫婿改嫁一事不再追问有些不可理喻。她曾找到莲锋,对她说夫妻之事乃是人伦要务,道听途说不可信,让莲锋告知家乡名称,她愿意派人去帮她打探。她知道莲锋是丹州人,当时丹州还不在邵庆辖下,但是她西山家人脉广播,打探点私事有的是办法。然而莲锋意兴阑珊的说:“罢了,我原本就配不上他。既然他另的良缘,总比等着我这么一个四海为家,随时都可能战死的人好。”景晴怎么听怎么不对,又劝说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肯放手成全,倒也是女儿家的豁达。可现在什么都没查清楚,哪里谈得上成全不成全的。若是你夫婿并未变心,难道你不想让他知晓你已有前程?这样他的等待也不至于太绝望啊!”莲锋重重叹了口气:“不用查了,不会错的。告诉我此事的人是我至交。至于他……你是不知道的,他出身实在太好,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其实,他能和我在一起那几年,我走了后还能等我两年,我已经十分感谢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又是人家的私事,她也不好再管闲事。何况,她和莲锋之间的交情原本就不深,来过问此事也是一时意气,再坚持下去,别人还以为她故意嘲笑莲锋呢。
那时她就有一种预感,或许有朝一日莲锋会为此后悔。
莲锋虽不是薄情,却对自己的夫婿太无信任。
景晴和云门子樱结识在她投奔凤楚之初,子樱自己也有一段惨淡情事,当时万念俱灰,尤其对夫婿冷淡至极。在结识景晴后子樱才算“活了过来”,此后还在景晴幕府中任职过几年,两人还是换贴的金兰之交,当下子樱因受其二姐去年的贪污案牵连,辞官归隐。子樱与景晴同年,但是性情敏感,对景晴宛若对自己的长姐一般敬重依赖。子樱说此次莲锋回乡,随侍的卫队长曾是她的下属,私交颇好,也知道她家的往事。在丹州见到云门慕,立刻写了信托心腹飞马报给她。
景晴皱眉道:“既然知道了云门慕的下落,你怎么不赶去丹州,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若是你阿兄这么多年来矢志不渝,他就依然是莲锋的结发夫婿,正要你这个本家妹子替他做主的时候啊!”
子樱惨然到:“来人说……说阿兄他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了几个月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去见他。”
景晴又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一件重要事,脱口道:“当年云门慕出嫁时候你还年幼,不知道他所嫁之人的名字籍贯,但是你的家人知道的啊!这几年他们也都见过莲锋,为什么……”
“当年阿兄坚持要服从天意嫁给一个平民女儿,全家都觉得丢脸,不肯提起。之后……莲锋名满天下,可她说阿兄已经改嫁,家里人更觉得丢脸,又怕因此得罪莲锋,所以,只字不提。阿姊,我们云门家就是这个样子的,子女的幸福乃至生命都不如所谓的家门荣誉。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可以践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啊——”说到这里,子樱掩面大哭。
景晴心想“这实在是太残忍了”,话语里自然不能透露,对子樱安抚了一阵。
“当年,是他们把慕教成了那个样子——此心无二人,此身不二许。身为男儿,就要节烈忠贞才能为家族争光。他们一直一直给家里的男人们灌输这样的思想,而慕兄长就是最坚信这一点的人。这些东西明明是他们教导的,可到了那一天,他们却反悔了。绣球招亲,本来就是天意择媳,是不可以反悔的。可他们却嫌弃人家平民身份,要悔婚。他们反悔,慕兄长做不到,他一直都是被这么教导出来的,不能反悔,不能背叛,听从天命……所以他不惜放弃家名和嫁妆,也要服从天意,忠贞不贰。
“他们明明知道慕兄长是这样一个人,可莲锋说他背叛了,他们就这么相信,阿姊,偌大一个云门家,上百号人,居然没有一人为云门慕问莲锋一句‘你确认阿慕背叛了么?”,没有一个人到莲锋面前替云门慕说一句‘我家阿慕不是这样的人!’阿姊,我们云门家的人哪里还有脸去见慕兄长。”
景晴知道子樱的惨然是将
自己的遭遇和云门慕的遭遇混合在了一起。子樱服礼后不久喜欢上了一个平民男子,两人互许终身。那男子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求正室。然而子樱是云门嫡系正出,纵然侧室也要取官宦人家的儿子。子樱原本就多情,又是容易冲动的年龄,就和那男子私奔了。可云门家什么样的本事,不到半年就被家里人找到带了回来,那男子则被一顿毒打丢在街头。
后来,子樱被关了半年,其后又被逼成亲,直到成亲后才获得自由。然后听说那男子被乡里邻人嘲笑唾弃,不到半个月就自尽了。
这之后的几年,云门子樱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不过本职做得始终尽心。但对那个被迫迎娶的夫婿无限冷淡,不但甚少同房,连话都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她被调到景晴属下时也是这个样子,后来被景晴骂了一顿,说她“即不能为家族增辉,又没本事脱离云门而活;即没有勇气抗婚,又不尽人妻之责,是个无能无用胆小怯弱之人”。一顿骂倒是唤醒了子樱,其后又经她多加开导,子樱终于从自怨自艾中挣脱出来,而且看到了自己夫婿的温柔多情,从此成了个疼爱男人的好妻子。
等到子樱平静下来,景晴又问了些细节,她也说不清楚。景晴叹了口气说:“不管怎么样,你还是该立刻去一趟丹州。一来,把事情弄弄清楚。二来,别的不说,就算是替你阿兄狠狠揍莲锋一顿也是好的啊。这样,至少让云门慕知道,云门家始终有人惦念他,也有人可以为他撑腰,你说是不是?”
子樱想了许久点点头:“阿姊说的是,全赖阿姊提点。”
景晴苦笑,又问她出来的时候可与家人打过招呼,得到的答案又让她一惊——子樱这次居然是带着丈夫和女儿一起跑来的,理由是“一刻也不想留在云门家了”。她想,这姑娘的纤细又冲动的毛病又犯了,于是说你那夫婿沉稳能干,遇到麻烦的时候还比你靠得住,带着他一起去丹州吧。至于小姑娘,就别山高水远的折腾了,留在我这里正好给铭霞做个伴,等处理完云门慕的事,你再来接她。
子樱的情绪也恢复过来,一一应了。临行前,景晴又找了她的夫婿一番嘱咐,又派了身边两个老成的家人跟着。再三叮咛子樱千万不要冲动,遇到事情先派人来和她商量。最后说:“莲锋这个人端正重义,云门慕若真的为她守了那么多年,她一定会有所回报,决不至再做出让云门伤心的事,这点你放心。”
子樱夫妇走后,景晴为这件事也唏嘘了好几天。不到半月,没等到子樱的回信,却等来了皇帝的嘉奖诏书。
云门慕以望族公子之尊而信守婚约,更在莲锋从军之后,坚贞不移,苦守十余年。其间侍奉公婆尽心尽力,养老送终,乡人皆赞赏。当时传来“莲锋以死”的消息后,他的公婆都劝其改嫁,云门慕却立誓守节。其公公重病期间,得到乡人援助,其后这位乡人一家因瘟疫而亡,留下一个孤女,云门慕将其收养,抚养至今。皇帝感念其贞节高贵,忠义双全,为天下男儿表率,故而敕封其为一品诰命。起先对琴双的册封不改,但琴双按礼居云门慕之下。
景晴看着更是唏嘘,旁人问其故,回答是:“皇帝敕封来得如此之急,看样子云门慕真的是时日不长了。”
清渺四年七月,安国公莲锋回故乡丹州祭祖,与结发夫婿云门慕重逢。在琴双努力下,夫妻重归于好,皇帝册封云门慕为一品诰命。十一月,云门慕病逝在妻子怀中,时年仅三十五岁。
七月末,铭霞回家住了几天,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凤吟台。两个孩子往景晴面前一站,景晴“哎”了一声,笑道:“吟台苗条多了。”短短一个多月,这位明侯瘦了一大圈,尽管还称不上“苗条”,但再也不是以前那种一踢就能滚的样子了。凤吟台这阵子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吃苦”了。军营里吃住简单,起居严格,和她一起的见习生们都是当作未来国家栋梁来培养的,训练表排得满满的,所选教师均是该方面出类拔萃的军官。责打叱骂是不会的,但是不做到合格绝不停止。吟台一开始还信心满满,不到一旬就哭天喊地,好容易熬到旬假就盼着能去都督府好吃好喝一天。然而铭霞却对她说:“母亲大人的规矩,家里没有人来叫不许回家。母亲说了,你和我同吃同住,一切规矩一样,所以……”摊摊手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吟台希望落空,眼泪都下来了,铭霞慌忙安慰说:“虽然不能回家,但没人说不能上街去玩啊。咱们到城里买好吃得去,还比家里自在不是么?”吟台虽然觉得这么个边关城市一看就破破烂烂没什么好东西,可想想也没别的办法,也就跟着一群人一起出去了。
集庆在扶风是州城郡治,很多扶风人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能去一次集庆开开眼界”。然而和京师永宁城比起来,集庆就是穷乡僻壤,除了城不小,没一点能让风吟台看得上眼。吟台满心委屈的出来,没多久却开心起来了。铭霞这一群人年龄差不多,性格活泼,在集庆城里又很受百姓喜欢,哪里好吃哪里好玩她们都知道,所到之处也处处受欢迎。吟台哪里尝试过这种市井生活,跟着吃吃玩玩,忽然觉得果然比以往跟着母亲凤翔出入富贵人家好玩多了。
最初大半个月熬过去,吟台对军营生活也就习惯了,她也学会了骑马,射箭也能摆出像模像样的架子。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大都督府终于派人来传话:“请世子和明侯回府住两天。”吟台感动的想哭,铭霞心想“还不是为了磨磨你的性子,害得我也跟着一个多月没能回家”。铭霞这次是官府放凉夏假,那时每年夏天分两次有几个连休,一个在暑气最盛的时候,叫做消夏假;一个在即将转秋的时候,意义就是熬了一个苦夏,在这气候合适的时候可以出去游山玩水散散心然后迎接秋日的丰收季。
这是清渺元年西山景晴出任扶风大都督后,扶风第一次过凉夏节。往年夏日牧草丰美之季,特别是夏秋之交,是西面那些国家进犯最频繁的时候。这一年,陈泗自顾不暇,庐裘这两年在景晴手上吃够了苦头,初夏稍一试探就被长捷打得落花流水,于是把目光投向曾经的盟友陈泗。自五月后烽火一直没有燃起,集庆人也终于能过一个风雅宁静的夏日。
景晴也知道凤吟台这段时间能熬下来不容易,这天让家人准备了极其丰富的菜品。吟台吃的心花怒放,景晴看她这么一个多月下来不仅人苗条了,谈吐举止都谦和许多,与铭霞之间相处也融洽,深感欣慰,暗道:“终于对凤楚的嘱托有个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