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庭幕当天下午也没心思做生意了,夫妻两一路上就重复几句话:“你说到底是不是啊?”“实在是象,可是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看呢,你觉得是不是?”来回说了几遍,庭幕皱眉道:“清丽是你的陪嫁丫头,你都看不明白,我知道什么?”紫媛一挑眉:“她是我带进门的,可是我路上捡回来的,又不是我家养大的。再说了,进门没几天就被大伯要走,此后我见她的次数也不比你多多少。”两人就这么说了一路,直到进了巷子,庭幕道:“回家后别再提了,世上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再说了,清丽那丫头虽然伶俐,可是……扶风大都督……啧啧。”紫媛点点头,刚到门口韩梅迎上来,高兴道:“阿爹醒了。”
韩庭秋在午后清醒过来,几个孩子和在家的女眷听到消息都围拢过来,他目光转了一圈问道:“挽春呢?”几人相互看看,最后还是大小姐回答:“好像早上阿嫂差她出去买东西了。”庭秋也没再问,等庭幕夫妇回来,大小姐将事情一说,紫媛就忍不住叹了口气。紫媛带出来的下人里最亲近的是她的陪嫁丫头春柳,两人一起长大,无话不说,嫁到韩家后,紫媛原本想把这丫头给庭幕做妾。但是也不知怎的,庭幕对春柳毫无兴趣,两年后,将她配了自己的一个亲随。夫妻两成婚后十分恩爱,对主家感恩戴德,这次逃难也义无反顾跟了来。春柳寻了个机会对紫媛道:“姑娘要看着点,挽春那丫头的情形不对啊。”
“嗯?”
“她这些日子回来的少,一回来也总是和我们说此间女人家何等何等威风,当家作主,做官为将什么的。又说她当下的东家十分倚重她,言听计从。我看她是要留不住的样子。”
紫媛冷笑道:“她说的也没错。”
“可是——”
“随她吧,当下这情景自己还顾不过来,我哪有心情给大伯看着他房中人。留得住,留不住都是命。”
就像紫媛说的,这会儿她是没闲心去操心大房小妾的去留,韩庭秋刚刚好了些,家里又出事了。这一年过了春分雨水就特别多,房子各处都有漏水,男人们选了难得的一个晴天上房修屋顶,年纪大的几个孩子也要帮忙,结果韩芝不小心摔下来断了一条腿。这一下,紫媛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了。
庭幕夫妇一共生了二子一女,可活下来的只有长子韩芝。紫媛把他当性命一般的保护着,在家里一向是但凡有一点点危险的事情都不让做。这一出事,紫媛心乱如麻,只想着要让韩芝好端端的,银钱什么的顾虑都抛到九霄云外。其实韩家这次逃难,跟着的虽有不少家仆女佣,可各个都是侍奉多年的头面仆佣,过得日子比寻常中等百姓人家还好。能小心谨慎支撑到现在,除了韩庭秋的冷静,就靠紫媛多年管家练出来的韧性。如今当家娘子一乱,顿时就跟着乱成一团。两个小姐也觉得情形不太对,却也没有应对的法子。
跟出来的这两个小姐,一个十五,一个十三,都是庭秋叔叔的孩子。韩庭秋的小叔叔去世的早,没两年小婶子也因愁思过度病逝,丢下两个幼女,韩庭秋做主收养了。紫媛也将他们当作嫡亲的小姑看待。大小姐在故乡本来定了亲,出发前紫媛提过是不是让她立刻出嫁,庭秋毫无回旋的拒绝了,一意带着两个堂妹远奔异国。
等到韩芝的情况稳定下来,大夫诅咒发誓将来绝对不会有后遗症,紫媛清醒过来,一算账眼前就是一片星光闪闪——这也入不敷出的太夸张了。她打从逃难后就一直在琢磨,平民人家都怎么活过来的,据说那些中等人家能活一年的银钱怎么到了她手里怎么节省都支撑不了两个月。韩庭慕安慰他:“阿兄的身体好起来了,芝儿也很快能康复,将来不会有那么大支出。”紫媛白了他一眼:“少自欺欺人了,来看看,之前一家子拼死拼活进了多少钱,够用么?”平民人家是没有吃闲饭的,小孩子到了七八岁懂事了就要帮忙家务;长辈但凡还能走的动都不会停下活计。而他们这一家子,只靠着几个壮年男子养活,能够收支平衡才真的是怪事。紫媛正愁着,这天傍晚,已经有段时间没见人影的挽春回来了。紫媛听着信出来一看,就暗道:“不好!”她的小姑也拉着她袖子低声道:“嫂子,挽春今儿看起来好气派。”紫媛心想:“气派这两个字用得精妙。”
挽春这天穿着一身素色布衣,其实和她当年绫罗绸缎的样子比起来简单素雅,本来和气派两个字挂不上勾,但是那走路的样子,脸上的表情,都透着从未有过的从容自信。她和紫媛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到正房。韩庭秋和庭幕正在说话,见她径直进来有些意外。挽春在房里跪下,朝着庭秋叩了个头,旋即将手上提着的小包裹放在案上打开,明晃晃两个元宝。
挽春抬起头,缓缓道:“当年我爹收了十两银子将我卖给了爷,这里也是十两银子,求爷还了奴卖身契。”
庭秋明显是愣住了,过了许久才道:“你们跟着我出来的,从逃亡那一刻起,我也没把你们再当奴婢。你的卖身契留在老家了,不过我可以另外写一个凭证给你。但是你现下求去是为了什么?”
挽春微微抿了抿唇,瞟了庭幕一眼,还是下定决心道:“我先下
做事的那个东家,要招我入门。”
庭秋完全没听懂。
挽春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原来她在布行当了账房做了这一阵子,东家对她十分满意。东家有个儿子,刚刚服礼,对这个秀美能干的账房动了心。东家就来问她意思,挽春一开始自然是惊诧至极,连声拒绝,说自己已有夫家。她这个东家是商户人家,之前的当家娘子也曾行走四方,也知道陈泗的风俗,便对她说你那个“夫家”也谈不上名正言顺,而且你们已到了安靖,我们安靖那是绝无二妻的地方,哪有女人给男人做小的,实在是没道理。又说我知道在你们陈泗,女人都是靠男人养的,可而今你那男人还有什么本事养你,你又何必执着于在他面前的卑微存在?再对她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她若是肯入赘,那就是迎门当户的掌家娘子,这番家业全都是她们夫妻的,如何不好?
在庭秋面前,挽春自是留了几分余地,但也把话说得很清楚了,简而言之——她要“休夫”。
庭秋花了一段时间才消化这个信息,他的沉静超出庭幕的想象,甚至还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温言道:“你既有去处,自不拦你,好自为之。”
挽春垂目道:“其实,这以后就是进了商籍,自是不能和良籍比……”自己说了两句都觉得没什么安抚的作用,也就不再开口,又拜了下要离去。庭秋叫住了她:“银子拿走,算是我给你的嫁妆。”挽春愣了下,站在门边一会儿,低声道:“爷,家里现在的情形……这钱你还是留着吧。”说完就走,再无停留。
房里一时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一盏茶功夫,韩庭秋将银子收了起来递给庭幕:“给弟妹收好,能填补许久家用。”
在挽春进来之前,韩庭秋正和弟弟商量后面的计划。这一场重病,他有了足够的时间来思考。他知道投奔安靖一定会到许多困难,但是还没想过能够困难到这个地步。在这个国家,男人和女人扮演的角色与陈泗相比,完全转了过来。他三十六年来受的所有教育,他的文武才艺,都无从抛售。
“庭幕,把女眷们都叫到外堂,我有话说。”
韩庭秋在弟弟扶持下出现在外堂,一家女眷都集中在一起,鸦雀无声的望着他。庭秋看了众人一会儿,缓缓道:“你们也知道,现在我们到了安靖,这里的风俗与故乡不同。所以,以后你们若是有心,自可外出寻找生计,不用再象以往那样深锁闺阁。”说完后起身回房,几步路走得很急,进门后就紧关房门,庭幕叫了几声都不得回应。
韩庭秋给女眷们“解禁”,但是真正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久居闺阁的大家千金,哪里能转眼就抛头露面,跑街跑堂的做些杂活。挽春去做的布行账房,算的上体面活计,但是他们这样的官宦人家、翰林子弟,到商行被向来被看作贱业的商人们呼来喝去,又哪里受的了。真叫做挽春本来就是伺候人的侍妾奴婢,这才转换的毫无芥蒂。
但是“解禁令”到底是下了,几个成年女子的心思都活络起来,整天凑在一起商量该做些什么,又怎么去找到适合的生计。韩庭幕继续每天带着笔墨纸砚到军营门口做他代写书信的生意,和军士们也混熟了,见他写的一笔好字,间或还介绍点给人写墓碑、招牌之类润笔钱多点的生意。紫媛也不太掺和其中,关于韩家的未来,她自有想法。
这天晚上回了房,她对庭幕说:“我去打听了扶风大都督的事。”
“你还想着那事?不可能,别乱想了。”
“西山大都督十六七岁的时候家逢巨变,她在家将门客保护下一路过关斩将,出冰河关亡命他乡。庭幕,出冰河关能到哪里?不就是我们陈泗。而我在路上捡到清丽的时候,就是在通往冰河关的官道上。当时她身带刀伤,年纪就是十七。
“说书的又说她三年之后重返故国,手刃仇人。清丽不辞而别正是在三年之后,那一年她十九岁,当下已经过了十二年,而今的扶风大都督正是三十一岁。
“还有,她告诉我说她姓景,叫清丽。景清丽——西山景晴,庭幕,你也说过,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情。”
庭幕想了想,苦笑道:“就算她是当年的景清丽又能如何?我们有什么理由巴上去,她有什么道理要照顾我们韩家?”
紫媛淡淡一笑:“还记得元宵那天在彩楼那里点高彩的那个‘小侯爷’么?那是西山大都督的女儿,今年一十二岁。庭幕,清丽离开我们韩家就是十二年。”
韩庭慕一下子坐直了,过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你是说,若是那人真是清丽,这个小侯爷就该是……阿兄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