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渺三年,西镇扶风。
岁末时分,在鹤舞春草已生,在鸣凤,杨柳初萌。
在扶风,依然是冰天雪地,寒风呼啸。
新年之前冰河关外,数百人从年前就聚集在这里。他们有长有幼,有男有女,但是所有人都是仓皇焦虑的神情,一群群的聚在一起,在关城外的空地上扎起简易的帐篷,身上的衣服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就连孩子都不再啼哭,只有一种痛苦的麻木在这里游荡。
安靖结束了文成王朝崩溃后长达两百七十年的乱世,她的邻国陈泗却陷入一片混乱。从宫廷政变引发了权贵之间的相互战争,很快点燃全国,藩镇割据,相互厮杀。战争侵扰之地尸骨遍野,满目疮痍。靠近边关的百姓们纷纷逃亡异国,其中的一部分就跑向距离他们最近的国家——安靖。
难民们聚集在两国边境的冰河关,这是扶风最大的关城,城高河宽,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城楼上巡视。城门始终关闭着,从初冬到年末。难民们无从选择,只能在寒冬里苦苦等候。故乡是回不去的,在他们等候的日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奔逃过来,带来各种恐怖的信息,前路渺茫,归途更是无望。
腊月二十五,城门打开,吊桥放下。官员在士兵护卫下走到难民面前宣布扶风大都督的命令——扶风愿意接纳他们。
全部难民通过严格检查进入冰河关,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在关城口回望了一眼,低声道:“终于要开始……”身边另一个男子带着一点担忧的望向他,叫了一声:“阿兄——”男子笑了一下:“没事,我们走吧,尽快到集庆安顿下来,女人和孩子们要支撑不下去了。”
冰河关内的士兵和平民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群异国来客,他们也用同样的心情打量四周。陈泗的难民们的第一个念头是——这里,果然是女人的世界。
冰河关里当然不是只有女人,但是从文官到武将,从街市上的行商到店铺里的掌柜,大半都是女子。只有在军士中才能看到男儿的身影,执戈背剑,跟从着女性的长官。
这就是安靖,与陈泗截然不同的国家,以女子为尊的世界。
集庆,长州州治,也是扶风郡治所在。集庆之名成于文成历七十四年,文成名将苍黎在此大破北方游牧军队。当时,集庆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军堡,周边莽原百里。为了庆祝这场胜利,改羽关为“集庆”。羽关大捷后,安靖的西疆向外拓展数百里,当年的边陲军堡渐渐发展成一个热闹的集镇,一直到一座繁荣的城市。文成历两百六十一年,以集庆为核心,建长州,集庆为州治。文成历两百九十四年,定集庆为扶风郡治。这比羽关大捷时的郡治向西推出六百余里。当下的集庆是西北重镇,周及三十余里,在太平时光,这里是通往西北各国的必经之路,万商云集,行旅匆匆,繁华巅峰时超过了南方鹤舞郡治明州,人口达到二十多万。但是这种繁华只是转瞬,大多数时候,作为边关重镇的集庆担负的永远是守卫疆土,迎接一场场的战斗,以及在战斗的间隙里努力的营造家园。
承平八年,莲峰与西山景晴仅仅以三万军队,激战十个月扫平扶风四境,将陈泗、庐裘等国驱逐到冰河关、金塞关之外。扶风的稳定使得凤楚能够全心进击中原,在以后的数年间,扶风一次次抗击强敌,期间几度危机,但是集庆城始终屹立。承平十年,莲峰、江漪带领十万军队攻克中原重镇水西。江漪登高俯瞰,水西城宛若凤凰展翅的形态打动了她。承平十年末,凤楚改水西为“永宁”,立为都城,翌年改元清渺。
集庆城充满了长年战争的痕迹,但在元宵降至时,依然满街结彩。根据惯例,元宵前后的三天,取消宵禁。天色方暗,街上已经人声鼎沸,就算是边关,人们依然享受着每一刻的太平时光,纵情歌舞,恣意狂欢。
一处廉价客栈里,一群人也听着街市上热闹的声音,但是没有人脸上有笑意,就连孩子都蜷缩在大人的身边,不敢流露出一丝外出的念头。
韩庭幕放下算盘,叹了口气:“阿兄,我们身边的钱还够过很长一阵子。”韩庭秋“嗯”了一声,庭幕又道:“女人们身上还有些钗环首饰,我们……”
“这些不能动,这都是保命的东西。日子还长着呢,现在就把钱用完,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家子几十口人就是穷途末路。”
庭幕点点头,作为幼子,他从小就习惯了听从命令。在韩家,自从十来岁父亲过世,韩庭秋荫袭官职后,亦兄亦父,二十年来,他的决断从来没有出错过。即使在这分崩离析的末世,他的判断依然在最大限度保全家族。珑北城被战火笼罩之前,城中豪门贵胄准备出逃,绝大多数人都选择奔向州治郁州。韩庭秋却命令全家人尽可能的减少携带,向边境奔逃。半个月后,溃逃的难民们听到“郁州屠城”的噩耗。
他们最初的目标是庐裘国,毕竟两国风俗相近,文字互通,作为陈泗望族,他们在庐裘也有不少故交挚友。前往庐裘的道路上并没有太多战乱,只有三百里荒漠,难民们父老携幼,在漫天风雪中踏入荒原。韩家的人在最后的村子停了几天,韩庭慕购买了车辆粮
食,做好一切准备,韩庭秋却忽然通知全家:“我们不去庐裘了,转道向北,去冰河关,投奔安靖。”
可想而知,这个决定激起渲染大波。反对最激烈的是他们的堂兄韩齐,他的理由非常充沛,庐裘近在眼前,那里有韩家至交,等到安定下来,凭着韩家百余年名门声誉,在庐裘得一官半职并不是难事。
韩庭秋冷冷道:“那么一大家子,有女人有孩子,寒冬时节穿越三百里荒漠,这是找死。准备再多的东西有什么用,一路上那么多难民,各个都饿得要死,那时候身上东西越多,越招祸。从这里到安靖冰河关不过五十里,冰河关内就有集镇村落,倘若只有你我几个男人,当然可以冒险穿越荒漠,但这一大家子,冒不起这个险。”
韩齐用看怪物的表情看着他,吼道:“你要去安靖,你疯了是不是?你难道没有听说过,那个地方是男人们涂脂抹粉,娇滴滴依在女人身边求口饭吃的疯狂国家。我韩齐七尺男儿,就算是死,也不会去那种地方受辱。”
韩庭秋神色沉静,缓缓道:“我决心已定,不愿意的,就此分别。”
韩家就在这个小小的村子分裂为二,一半家人跟随韩齐等投奔庐裘。韩庭秋望着自己的弟弟,沉声道:“你怎么说?”
庭幕象过去二十年的每一次那样,平静的回答:“听阿兄的。”
紫媛来叫他们吃饭,今天是元宵,每个人的碗里都多了一小块肉,即使在逃难路上,她也想给家人节日的喜悦。紫媛是韩庭幕的妻子,两人相伴已十三年,纵然经历了半年的风霜,眉目间依然秀美出色。一家人正吃饭,客栈的掌柜过来送了一大碗蒸菜给他们,说元宵佳节,与客官同庆。这位掌柜三十来岁,身材高大,说起话来十分利落。站在她身边,紫媛就显得太过娇俏,也太过文雅。掌柜向女眷们打了个招呼,又道:“今天是元宵佳节,娘子怎不带大伙儿出去走走?”
紫媛低声道:“逃难之人,哪有这个心思。”
“嗨,逃难不逃难都得活下去不是,就是日子不好过才今朝有酒今朝醉。带大伙儿出去逛逛,花不了钱。你们不知道,咱们这里元宵节就重一个热闹,还有不少店家把店里的东西免费让人尝。”又看看他们:“过了明天,年庆就结束了,娘子就能出去找份活干,咱们集庆现在最缺的就是人,不愁。”
紫媛谢过,送走掌柜,韩庭秋抬起头温言道:“庭幕和弟妹带着几个孩子出去走走吧,入乡随俗。孩子们这半年过的也不容易,让他们开心点。”
集庆的元宵夜果然热闹非凡,但在紫苑眼里,并没有让她惊动的地方。故乡有更盛大的节日,更热闹的集市,更华丽的物品……就像客栈掌柜说的,的确有摊贩商家送点小食给游人品尝,而在神宫附近,还有施粥的铺子。普天同庆之日,集庆城中没有饥饿之人。紫媛弄到了一点汤圆,分给两个年幼的孩子吃,一家人也被热闹的气氛渐渐感染,一时忘掉颠沛流离,感受着一时喜庆。顺着人流一路走着就到了最热闹的地方,彩楼高架,彩球飞舞,最高处还空着,等到吉时将灯笼送上,叫做“高彩”,祝福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