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学过高中语文课本里的《祝福》后,我常常能在我妈身上看到祥林嫂的影子,也许是婚姻不幸的女人的共同特征。

她很少在我和小江面前提起我爸,索性当他不存在,我们自然也没有理由主动问起。

但她受过的苦、吞下的泪并没有被默默消化,她积累了一肚子的怨气,必须找出口发泄。

她向很多人倾诉,说她嫁的男人曾经纯良却轻易被人带坏、如何好吃懒做还打她偷她的钱、如何一走了之不管不问、她即使带着两个孩子讨饭也不能给他去当小混混……

她当然没有带我们讨饭。和大多数勤劳踏实的劳动人民一样,她善于精打细算、省吃俭用,除了经常最后一个交学费而被老师异样的目光烧得浑身不自在外,跟着她,我和小江并没有挨过饿,反而是我出国后才体会到吃不上饭的滋味。

我不清楚那些人是带着何种心情,一遍遍地听她声泪俱下地讲述这些故事,脸上带着同情,似乎津津有味,每次还会义愤填膺地提一些问题和建议,诸如“他真的一分钱都不给吗?”“找电视台曝光他”等等。

按照鲁迅小说的发展,鲁镇的人们渐渐就对祥林嫂的故事失去了兴趣,既而感到厌倦。这怪不了别人,因为她在一开始就说出了故事的大结局,表明剧情已经彻底完结,单纯的重复是无法满足人们的猎奇口味的。

而我妈从不缺乏听众,因为她的故事是不断更新着的。

不知有意无意,她总是在我和小江能听见的地方聊天,所以尽管我不愿意听,但关于我爸的消息还是会一遍遍地钻进我的耳朵里,他在哪儿赚了什么钱又带了个女人回来,或者是干了什么缺德勾当跑到哪儿去躲债了……乱七八糟,无穷无尽。

每次听到这种内容我难免烦躁,拧紧眉头看书不说话,小江更是会捂着耳朵狂躁地跺脚,或者咬着牙用力在作业本上乱涂,直到铅笔头折断为止。

这样的谈话以每月至少一次的频率,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妈乐此不疲。但她并不能从中获得解脱,每次跟人絮叨完,她看我们的眼神会有明显变化,像在看另一个人,眼睛里充满怨恨和鄙夷,冷得让我不寒而栗。

我拼命挺直脊背,在流言蜚语彻底压弯我的脖子前终于逃离了h市,耳根获得清净。

而我妈讲故事的传统真正结束应该是在我爸死后。

那件事以后,我妈虽然偶尔会没来由地发呆,但精神明显地不一样了,整个人轻松起来,人前人后都不再谈起他,看得出,是决心放下和他纠缠了一辈子的恩恩怨怨。

她开始参加相亲,我和小江都表示支持,虽然这个转变有些突然。

她行动力超群,很快就见了两个对象,但都不满意。见面的地点都选在商场,目的不是让对方给她花钱,而是为了看他的性格和生活习惯,身体状况以及金钱观。

她说,找老伴比找老公要讲究的多。以她的年纪,找个走两步就要喘五分钟的,那她不如直接去当保姆;碰上个看不惯女人花钱的,就是给自己找罪受,还不如不找。

我妈人过中年身材有些走样,可年轻时姣好的底子还在,比一般老太太标致不少,年纪五十出头,条件虽然不很富裕,好在负担小,没有子女要帮衬,在六十岁左右的老头中间还算有人气,挑三拣四也没问题。

我的脑海中忍不住浮现这样一幅画面:岁末除夕,漫天的爆竹声里,我拎着大包小包回家,门口有一个面容慈祥的老人等我,接过我满手的东西,笑着对我说“回来了”、“回自己家买这些做什么”。他长得不好看,甚至有些驼背,但他的笑容却是世界上最亲切的。他从不喝酒,脾气很好,包容我妈的所有缺点,欣赏她的优点,在别人面前提起她时会亲热地叫她“我们家老太婆”。他会做家务,但做得不太好,我妈总是把帮忙的他赶出厨房。两年以后,我第一次叫他爸爸,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他珍视我的感情,拉着我的手说了很久的话……

直到我妈的第三次相亲变成一次闹剧,我天马行空的幻想瞬间崩塌。

接到电话,我连满是颜料的手都来不及洗就奔向她在的那个商场。

商场保安室关着门,离了十几米,远远就能听见尖利的叫骂声。我推门进去,我妈和另一个女人正在不顾一切地撕扯对方头发,几个保安挡在两人中间,试图把两人分开。可不管多大年纪的女人打架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逮着谁抓谁,一个年轻的保安被挠破了脸,哇哇直叫,场面很是混乱。

没人注意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