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到极点的风穿过破碎的窗户纸长驱而入。一间衰败简陋的土地公庙里,有人点起了一堆火,火堆上又架了一口破铁锅,铁锅里正噗嗤噗嗤地烧着食物。火堆旁坐着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男子,他吞着口水,贪婪地盯着锅子里的食物。
而离火堆不远处,陶土做的土地公下方,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女孩被五花大绑着。小女孩木木地看着那口大铁锅,一动也不动。
突然那瘦骨嶙峋的男子狰狞地笑了几下,接着用树枝做的长筷子从锅子里夹起他的食物。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
“啊!!!”沈挽荷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接着像被打捞起来的鱼一般,张大了嘴拼命地喘气。沈挽荷痛苦地抱头,蜷曲着坐起来。她浑身都在出汗,连眼睛都在出汗。这么多年来,她都只记得故事的上半段,今夜在这个当年可望不可即的城中,在这个分割了生与死的城中,她终于全部记起来了。现在她终于知道,进城之时,那个回望她的小姑娘的幻象,那个梦里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其实就是年幼的自己。而她的妹妹,她的亲妹妹……
“沈姑娘?”房间的墙壁突然被敲响。“叩叩叩”的声音在宁静的夜中显得分外触目惊心。毫无疑问,敲墙的是住在隔壁的柳墨隐。他被沈挽荷的惊叫声吵醒,,赶紧批了衣服跑到墙边询问。他以为她遇到了危险,被吓得脸色苍白。
“没什么,我做了个噩梦。”沈挽荷附着墙壁说。
“哦。”另一头的柳墨隐舒了口气。他正准备上床,突然听到隔壁屋子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了。柳墨隐料想是沈挽荷睡不着觉起来溜达,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自己的窗。
他们住的两间屋子都朝南,窗户也是比邻而开,故而窗户打开后两人望不到对方,却能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声音。
沈挽荷眼神空洞地看向天空。此时已是下半夜,天上唯有一弯玄月孤零零地挂在天际。穹宇之下重重叠叠的屋檐在静谧的夜色中迷迷蒙蒙。
柳墨隐陪她站着,却不做声。
“抱歉,把你吵醒了。”过了好一会儿,沈挽荷才说道。她的嗓音细微却澄净空灵,语音的起程转折间被夜色染上了萧索惆怅。
柳墨隐将手搭在窗台上,半倚着身子说:“没事。”
简单的寒暄过后,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柳墨隐心思缜密,哪里能不清楚沈挽荷带着心事,可对方不说,他便不问。有时,世上最安抚人心的并非相劝,而是相陪。
“其实,我从前有过一个妹妹。”两个人默默地站到东方露白之时,沈挽荷终于开口说话。
“是么?”柳墨隐问。
“嗯,小小的,脸白白的,总是跟在我后面。姐姐,姐姐地叫。”沈挽荷眼里藏着苦涩,脸上却带着微笑。“我没跟你说过吧,我是雍州人士。我小的时候,有来过长安。”
“原来你是雍州人,确实未曾听你提起过。”柳墨隐知道沈挽荷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故而他的回答都分外地简短。长安是雍州的首府,那么这里就是沈挽荷的故乡了。柳墨隐猜想,沈挽荷的梦魇多半与长安有关。难怪她下午刚进城的时候那么的失魂落魄,连脸色都变了。长安城怕是埋葬着沈挽荷异常灰暗的记忆。
“我六七岁的时候,雍州遇上了大旱。柳大夫,你挨过饿吗?”沈挽荷淡淡地问,仿佛她聊的事情都于己无关那般淡然。
“我常年出门在外,有的时候难免会食不果腹。”柳墨隐看着灰蒙蒙的远方,若有所思地回。
沈挽荷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吸了口气,感慨地说:“那不叫挨饿。”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饿到头晕目眩,四肢无力。饿到丧心病狂,见什么吃什么,那才叫饿。先吃稀饭,吃着吃着稀饭没了,就开始吃番薯,吃糠。后来这些东西也没了,于是有狗的人家就把狗宰了,没有狗的就去抢人家的狗吃。但凡是吃的,掘地三尺都会给挖出来。野菜,树皮,泥鳅,连蚯蚓都不放过。再后来这些也没了,于是狠心的人们开始卖儿卖女卖老婆。但饥荒还在持续,天越来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