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渐地黑沉,游荡在街道间的风也带上一丝冷意。沈挽荷穿着一件单衣,瑟缩在暮色凉风中。
出来的时候走得匆忙,她身上根本没有带够银两,去投店是万万不可能的。现在城门已关,她进不了内城,就算退一万步她能进去,那个让她心如刀绞血流满地的伤城她又如何愿意回去。
又不知游荡了多久,天色全然黑透,一轮明月悄然挂上树梢。她眼睁睁地看着行走在东市里的人越来越稀少,看着一些客栈挂起五彩的风灯,自己却不知该如何是好。那种让她午夜梦回间辗转反侧的彷徨与害怕,此刻正无孔不入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她恨透这种感觉。为何又是如此?满怀期盼,然后又偏生让她绝望。这种被全天下背弃的感觉,为什么要她一次又一次地饱尝,一遍又一遍地回温。儿时只身逃荒的记忆,三年前被迫离开天鹰阁的记忆,她以为自己埋得很好,可现在它们夹扎着两个月的苦楚如滂沱冷雨般带走了她所有的温暖,令她冷得手足冰凉,瑟瑟发抖。真的好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可以歇一歇,真的再也难以坚持下去了。
沈挽荷缓慢地踏上一座石桥,接着像是全身力气被抽干般任由身体背靠着栏杆不断下滑,最后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天上一轮皓月泛着清冷的光辉,透过婆娑树影洒在她身上。她就如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以手抱膝,缱绻在自己的世界中。渐渐地风中似乎多了一个低低的啜泣声,声音不大却将夜幕下的重重屋舍笼上一层悲凉。她压抑地在这夜色中抽泣着,再也无需伪装,无需坚强。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装作不在意,假扮冷漠。童年时她不眠不休拼命地练剑,为的是让自己变强,得到师父的认可,不用再逃荒饿肚子。后来她努力忘记刀光剑影的日子扮作良家女子,无非是想留在顾府,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只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挣扎,到最后结果还是一样。千帆过尽,她依然是那个逃荒的小丫头,无依无靠,永远不知前方的路以及终点在哪里。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自己从来都一无所有,宁可没有希望,如此便可以没有从高处跌落的惊惧恐慌。
桥墩旁的大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桥底下停泊的船只在水流的聚散间摇晃。桥上的伤心人,在哭尽最后一滴泪后,浅浅地睡去。
顾府的华堂内宾客散去,两边的红烛印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劈啪作响。原本该去新房的顾沾卿,此时正坐在堂内正中央的一张桌子上。他左手中拿着一杯酒,有意无意地放到唇边抿一口,动作很慢却极认真。他的双眼像是在望着堂外黑邃的天空,又像是完全放空。偌大的厅堂,满室都是宴饮留下的气息,他就那么独坐着,尽是说不清的寂寞冷落。
“哎,我说要不你去劝劝。”掩在厅堂后门边的三广推了推旁边站着的秦瑞妍,示意她上去劝说顾沾卿。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要不是怕自己笨嘴笨舌说错话,他早去阻止了。
“大人身子好不容易才养好,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他见秦瑞妍没有反应,继续道出自己的忧虑。
“随他去吧,多喝点酒,也许心里会好受些。”秦瑞妍轻轻吁出一口气,用一种平缓且充满无奈的口吻说道。
“你说好端端的一对佳偶,怎么就弄成了这幅样子?”三广转过头去看着秦瑞妍,似是要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
在一旁的秦瑞妍看着他一脸愤懑不平的样子摇了摇头,用一种清冷不带情感的语气说道:“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所谓情感,所谓婚姻,不过是权利争夺的筹码。这样的结局,又有什么好值得惊讶的。”
三广听完这番话,心中更加难受,经过长久的相处他多少是有点懂顾沾卿的,这样一个人若是动了情,那该是如何的深情啊。他越想越气,争辩道:“大人这么多年来为百姓做了那么多事,难道就连自己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都没有吗?这不公平。”
秦瑞妍冷哼一声,道:“高官厚禄,是有代价的,越往上面走,付出的也必须越多。”
“可是,我觉得大人不是贪图高官厚禄,他是真的想为黎明百姓做点实事。这一点,别人不懂,一路陪他下来的你我二人,难道还不懂吗”三广气急败坏地反驳道。
“不管目的如何,结局都一样。要为百姓做事,哪有那么容易,大人付出的还嫌少吗?这是大人的选择,我们要做的只有一如既往地追随他。”秦瑞妍嘴上虽如此说,但她看着华堂中央自斟自饮的人,心中还是忍不住地抽痛。
“哎,这世道,真是王八蛋。好人受尽折磨,坏人却在逍遥快活。”三广感慨道。
“所以,大人才会如此努力地想要去改变,多多少少为平民百姓争取一点应有的权利,为心怀梦想之人多开几条路。只是太平需要抗争,权利则往往导致流血。因此才会有你现在见到的这种情况,不过我坚信,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失去的,我们最终能够一并拿回来。”秦瑞妍越说越激愤,脸上突然多了几分澎湃与狂热。三广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三十刚出头的女子很是陌生。当年他认识大人的时候,秦瑞妍就已经是大人身边的婢女了,那个时候她还只有二十来
岁。这些年来他眼见着她是如何打理府内大小事物,如何辅佐大人。他一直很是钦佩这个女子,但是今天的她却莫名的让他觉得很陌生,可他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累了一天先回去休息吧,有我在这里守着。”秦瑞妍看着堂中的孤影,头也不回地发话。
三广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半响,终于还是妥协地“哦”了一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