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墨荷 江疏雨 4147 字 4个月前

精舍内元空法师长须白眉,盘腿而坐,手中菩提珠缓缓流转,嘴里默诵着经文。几人开门进来,却没有对他造成丝毫影响。时光在檀香飘渺中慢慢流逝,终于元空法师念完最后一个字,缓缓睁开眼睛。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许久不见。”元空法师收起打坐的姿势,朝着门口的顾沾卿和沈挽荷说道。

“法师。”沈挽荷双手合十,对他行礼。

顾沾卿则是朝着他明朗一笑,走近了说道:“老和尚越发精神了,莫不是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吧?”

元空法师听后,“哈哈”地笑着,他的笑声若洪钟般浑厚渺远,直入人的五脏六腑。笑完,他用手抚了抚长须,反问道:“金刚不坏之身在顾施主眼里,恐怕也抵不上半世功名,俗世纷扰吧?”

顾沾卿知老和尚又要说些劝他看破红尘,放下执念之类的话,无奈道:“人各有志,若是天下人都去修炼,谁来种稻米蔬果,谁来织布裁衣?”

元空法师听完他这番回答,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接着对着小沙弥说道:“法明,去煮壶茶来。”

“哎。”小沙弥应了一声,推门而去。

元空法师双眼又恢复默默低垂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地说:“精舍简陋,招待不周。两位请随便坐。”

“法师客气。今日您让小师傅导引了半日,又安排我们在大雄宝殿中跟着诸位师傅诵经超度,我替先父先母谢过了。”沈挽荷边说边诚挚地向元空法师做礼。

元空法师罢了罢手,道:“出家人本就该慈悲为怀,与人方便,这是老衲应该做的,沈施主不必多礼。”

沈挽荷报以微微一笑,接着找了张椅子入座。

“老和尚,我们已有许久没有对弈,今日来一局怎样?”顾沾卿走到元空法师旁边的榻上坐下,试探地问道。

元空法师转过头去用不屑的眼神望着他,冷哼一声道:“每次下棋,你都要弄个彩头,不知道这次又是看中了老衲这里的哪个物件?”

顾沾卿被元空法师看穿心思,也不尴尬,坦然道:“我若赢了,就要你一罐云雾茶。”

“若是输了,又当如何?”元空法师不咸不淡地问道,他曾多次和顾沾卿对弈,各有胜负,倒不见得顾沾卿这次就定然能赢他。

“老和尚四大皆空,倒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得了你,不过我前阵子得了一套前朝宋凛子大师的茶具,跟你那茶叶比起来也不算落了下乘。”

老和尚看着他神采飞扬的脸无奈地轻笑几下,摇摇头道:“罢了,你既然如此有雅兴,老衲就陪你下一局。”

顾沾卿看他答应得爽快,忙坐起身帮着去拿棋盘,在经过沈挽荷身边的时候,对着她露出几分暖若冬日朝阳般的浅笑。

沈挽荷知他这般费尽思量,无非为了自己随口而出的那句“甘香醇厚,难得好茶”,竟有些哭笑不得。

顾沾卿熟门熟路地从旁边的橱子里摸出棋盘和棋子,置于两人坐榻中间的案几上。沈挽荷也将椅子挪近坐榻,准备观战。

“老和尚是要黑子还是白子?”顾沾卿重新在原来的位子上坐下,悠悠问道。

“在老衲眼里黑即是白,白既是黑。还是顾施主先选吧。”元空法师半敛着古井无波的双眸,推搪道。

顾沾卿憋了眼对面之人,无奈道:“还是老者先来,我执白子,你执黑子吧。”说完,他将装满黑子的木质棋罐推到元空法师面前。

元空法师也不矫情,随即掀开棋罐,右手二指架起一子定定落于东北角。

顾沾卿看了,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老和尚第一手已是占尽先机,他万万不能掉以轻心。思忖片刻后,他也执起一枚白子,放入棋盘南面。

元空法师思维敏捷,立即又应下一子。

“老和尚,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下棋的光景?”顾沾卿看着棋局之上的黑白子,思绪无端被勾到了某个隆冬的夜晚。

那年,他刚任凉州苍松县县令,正是翩翩少年,意气风发之时。兴之所至,竟不顾寒冬腊月约了好友岑仲儒结伴同游祁连山,回来的路上突遇漫天大雪,两人举步维艰,不得已只好去附近的海藏寺躲避。而元空法师就是当时海藏寺的主持方丈,他见这二人饥寒交迫,本着一颗慈悲之心就留他们躲雪。顾岑两人在海藏寺一困便是七日,七日内他们跟着僧众参禅悟道慢慢地就和元空法师熟络了起来。有一夜,元空法师得知厢房里的被子薄,怕客人受不住寒气,于是领了一个弟子带着两床厚被子去看望。寒暄间几人不知不觉就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元空法师乃得道高僧,大智大仁,谈吐不凡,两位少年则是满腹诗书,才高八斗,这一聊便越聊越投缘,最终相互引以为知己。

元空法师似乎也忆起了往事,哈哈地笑了起来,开怀道:“那局棋你输得丢盔卸甲,惨不忍睹。”

顾沾卿闲敲棋子,摇了摇头苦笑道:“那日聊开后,我突然棋性大发,想要下棋。我看大和尚你见多识广雅趣不少,就贸然开口邀你下一局。怪只怪我当时年少无

知,学艺不精,还不懂得天高地厚。才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被你攻城略地,杀得片甲不留。”说完他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又长叹一声,似还在感慨当年那局棋。

元空法师看着顾沾卿暗自嗟叹的样子,脑中仿佛又浮现那日那时那个满腔热忱,意气奔放的少年郎。自那次大败于他后,顾沾卿隔三差五就会去找他切磋棋艺。起初还是下不到几刻钟就缴械投降败下阵来,后来随着他的棋艺不断精进两人对弈的时间愈来愈久,而那时也会有一个人这样坐着静默地看他们下棋。元空大师想到此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沈挽荷的位置。

顾沾卿原是看元空大师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他在想下一步棋的走法。突见他望向自己身侧,脑中不由自主地划过几个片段,原本镇定自若的心再也无法平静,转而涌现酸涩抑郁。他一慌神,握棋子的右手不由跟着微微一颤,棋子“哒”地一声滚落坐榻。

“老和尚想起仲儒了吗?”顾沾卿利索地将掉落的棋子捡起来,放回棋罐中,声音却已有些颤抖。

元空大师执起一枚棋子放入棋盘中央,眼中依旧波澜不惊看不出情绪,只是对他的问题却避而不答。

沈挽荷见元空大师突然望向她,紧接着又见顾沾卿的背部猛然紧绷,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后来听得顾沾卿说道仲儒二字,才知他是想起了旧友。顾沾卿曾经向她提起过,他在凉州为官的时候有一个知己良朋,只是多余的他没再说,她见他说话时神情有些恍然也就没多问。所以这个仲儒到底是谁,她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