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敬恭送公主凤驾回宫,心底总算略松了一口气,长叹一声,只觉身心俱是说不出的倦乏。孟士元拂袖而去、头也不回的背影,沉甸甸地硌在他心底,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回到厅内,这时新妇刘燕玉已自回房歇息,偌大一个厅堂,只有母亲姜氏和贴身丫鬟春儿二人。姜氏凝望着案上烛火,正自出神,春儿侍立她身后。
皇甫敬陪笑道:“天色不早了,母亲今日辛苦了一日,早些歇息罢。”姜氏不语。皇甫敬等了一会,又道:“母亲见谅,儿子放心不下少华,这便要去瞧瞧他。”转身欲行,却听姜氏低低的声音唤了声:“……敬儿!”
皇甫敬心底一颤,自从十二年前自己官拜兵部侍郎之后,母亲便再也不曾这样唤过自己的小名了。定一定神,回过身来,道:“母亲还有甚么吩咐?”
姜氏幽幽道:“敬儿,今日之事……你怨为娘的么?”皇甫敬连忙道:“儿子不敢。”姜氏转过目光,望着皇甫敬,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皇甫敬听了这一句贴心暖话,不知如何,眼泪几要流出,强自忍耐,不敢张口。
姜氏叹道:“敬儿,为娘已是年近七十的人了,近来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早已打定主意,只待此事一了,家中之事为娘便再也不过问了。”皇甫敬含泪道:“母亲身子康健,何必说这些丧气话?孩儿……孩儿从来并无怨言……只想……只想问一句话:孟贤弟临走前说的那些……那些话……”
姜氏缓缓说道:“事到如今,为娘也就不瞒你了。那孟士元说得不错,今日婚宴,纵无公主捣乱出面,为娘也早有了翻脸退婚的打算。”皇甫敬叹道:“母亲这却是为何?如此一来,我皇甫家背信弃义的名声,便是跳到黄河里也洗刷不清了。”
姜氏叹了口气,说道:“我知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和孟家退婚之事,便是杀了你也做不出的,所以为娘才瞒了你,自个儿出来做恶人了。若说背信弃义,那便是我老太婆一人背信弃义,于你、于少华都不相干。唉!少华这孩子,原本不是个死心眼之人,这一回却是鬼使神差,打定了主意,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这门子亲事,本来我是不反对的,孟家的孩子模样儿极好,听说还是个才女,要真能找得回来,只消贞节无损,倒也做得我的孙媳妇……”
停顿片刻,续道:“……然而如今少华却要为了她弃官不做,放着父母高堂不加奉养,却是一心一意闹着要外出寻访,天下间岂有这样的道理?我倒不是贪恋少华侍郎的官位和如今的荣华富贵,前两年你丢了官儿、家道中落时,你可听为娘埋怨过一声么?只是这一回,少华做得委实没有道理,为了儿女私情而不顾忠孝大节,将祖宗家训全然忘却了。”
皇甫敬不觉点头道:“母亲说得是,这确是少华的不是。”姜氏又叹道:“道理虽如此,少华听不进去又有何用?他如今翅膀硬了,莫说父母双亲,便连我这祖母,也早已不放在眼里。手脚生在他身上,他定要上表辞呈、定要出京寻访,我们又能如何拦阻?难不成一哭二闹三上吊么?这些个伎俩,老太婆倒也不屑去用。所以思来想去,唯有这釜底抽薪的一招了。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婚退婚,都断没有他小孩儿置喙之理。只消两家退婚的消息传扬开去,少华便再也不能上表请辞了——纵然他糊涂透顶,定要呈上本章,皇上也决计不会允准。只是如此一来,只怕少华该恨死我这老太婆了。”
皇甫敬越听越觉母亲的主意高明,少华上表请辞之事,全家人都一致反对,无奈他铁定了心思,非要如此不可。自己心中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如今两家退婚已成定局,自己已然大大对不住了孟贤弟,只盼少华能就此回心转意才好。想了想,说道:“母亲放心,少华断不是这样全然不通事理的孩子。他就算眼下一时想不开,我们在旁慢慢劝解,时日长了,终会有想通的一日。”
姜氏颔首道:“正是这话。老太婆本就没了几日活头,所作所为,只消不碍忠孝大义,一心一意总归是为了儿子、孙儿好,倒也不怕给人误会。”说罢挥了挥手,道:“好了,你这便去瞧瞧少华罢,我这里没有旁的事情了。春儿,扶我回房去。”
皇甫敬躬身答应,目送母亲离开。听了母亲这一番解释,他心底略微畅快了些,倒不似先前一般堵得心慌难受了。呆立片刻,转身出来,来到儿子皇甫少华的卧房。
还未进门,便听得儿子的声音恼怒道:“母亲,别再劝了!孩儿心意已决,这一封挂冠离朝的请辞表,孩儿是一定要呈上去的。”不觉眉头紧皱,掀开暖帘进去,半含怒气道:“少华!你这说的是甚么话?如今亲事已退,孟丽君便不再是你的原配了,你若还上表请辞,岂不是白白惹人笑话一场?再者皇上爱惜人才,也断然不会允准你的辞呈。”
皇甫少华心烦意乱,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见爹爹也是一般责备自己,心底越发委屈,赌气说道:“这岂不正是祖母的如意盘算?爹爹,孩儿实话实说了罢,若是非要我待在京城,我只怕……只怕哪一日便要惹下滔天祸患,令全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声音微微颤抖,心绪十分激
动。
皇甫敬听他话语说到如此地步,倒不觉一呆,道:“少华,你这话怎么说?”皇甫少华闭上双眼,躺倒在床上,口内喃喃道:“孩儿心中自有苦衷,却是说不出口。”他这两句话说得细若蚊鸣,原是愤懑委屈到了极处的自说自话,并不承望爹爹母亲听见。谁知皇甫敬这时正好俯下身来,坐在床沿,他是武将出身,耳力极佳,听得真切,忙细问道:“孩儿你有甚么苦衷,只管说与爹爹母亲听就是。”
皇甫少华一惊,睁开双眼,正对上爹爹关切询问的目光,心头涌起一股暖意,思量片刻,牙关一咬,暗道一声:“也罢!”心知事到如今,若再不吐露实情,爹爹母亲决计不会答允自己请辞离京,自己这一番苦心便成徒劳,说不得也只好将心结隐衷合盘托出了。起身掀起暖帘,吩咐门外丫鬟小厮道:“都远远地躲开去!若是有人胆敢偷听一个字,少爷便戳聋了他的耳朵、割下他的舌头!”丫鬟小厮们连忙退去,少爷近来脾性越发古怪暴躁,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他的霉头。
皇甫少华仍不放心,四处逡巡了一阵,方才回身进来,小心将房门闩上。皇甫敬夫妇心存狐疑,不知他究竟要说出何等隐秘,在自己家中亦须这般小心谨慎。皇甫少华面色凝重,叮嘱道:“爹爹母亲,孩儿说的话可万万不能传入祖母耳中。她老人家对我期许极高,要是知道了……一顿拐杖打死我事小,只怕要活活气……唉!只怕于她老人家身子有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