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八这日,城东皇甫府内一片欢腾喜庆之景。老夫人吩咐下来,诸事皆不必拘简,一切比照迎娶原配之礼。因此府内张灯结彩,装点得花团锦簇。吉时一到,只听锣鼓喧嚣,花炮之声震耳欲聋,一整条街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当真好不热闹。
安平公主一身书生装扮,秀发束起,以头巾包住,和林修贤并肩坐在筵席末座,一个青衣僮儿侍立她身后,却是贴身宫女素素改扮。公主有了前次改装的经验,此番更做足了功课,钗环尽除,脂粉未施,只消不高声说话,让人听出女子口音,乍一望去,倒也似模似样,轻易瞧不出破绽。
安平左顾右盼,眼见一对身着大红喜服的新人,在炮鼓丝竹之声中牵了红绸出来,仍不见那人的身影,心中纳罕,忍不住低声问道:“郦丞相是皇甫少华的恩师,怎么今日竟不过府来喝喜酒么?”林修贤少不得说与她听道:“郦丞相向不喜人娶妾纳小,早就撂下话来,说除非给新妇一个三书六礼的正室之位,否则他是不会莅临观礼的。”
安平脸色微微一黯,随即反而松了一口气,心道:“他……他不在倒好了。反正我今日要行之事,早晚也能辗转传入他耳中。他若在这里,万一站将出来拦阻,我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定了定神,朝一对新人望去,不觉嘻笑出声道:“这个就是新郎倌儿么?怎么洞房花烛的大喜之日,他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转头看了林修贤一眼,又加了一句,道:“……就和你脸上的神情象极了。”
林修贤苦笑一声,并不说话,心下暗道:“皇甫侍郎手中既有丽君小姐真容画像,这刘二小姐纵然是艳冠京城的绝色美人,又岂能比得上画中佳人?他心中不情不愿、颇为不甘,自是可想而知。至于我么……唉!”不觉一声轻叹。他这些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不知公主要微服出宫前去皇甫府,究竟打的甚么主意。她是高高在上、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自己不过一介小小举子,岂能违抗得了公主千岁的旨意?这一场祸事突如其来,当真令人意想不到,自己便想躲开也是躲不过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也曾想过要将此事告知郦丞相,好讨得个主意,自己也就安心了。但转念一想,公主私自出宫,这件事本就是天大的罪名,自己已然身陷其中,难以逃避,又何苦将郦相也牵扯进来?就算她真有法子阻止公主出宫,以公主刁钻执拗的性情而言,难免不会因此怀恨在心,以致生出甚么旁的事端,徒给郦相增添无数麻烦。
林修贤思虑多时,终于横下心来,并未将此事告知旁人,只一个人如期赴约。公主主仆二人已然候在神武门外,命他领路前去皇甫府,并设法混入婚宴之中。林修贤与皇甫少华本有交情,早就收到了婚事的请柬,而他并无功名在身,更非甚么身份显赫的人物,便也无人刻意过来应酬,因此三人竟顺顺当当、毫不起疑地混入了宾客筵席之中。
安平见一对新人并肩在厅前站定,两个丫鬟从内室中扶出一位遍身罗缎、手拄龙头拐杖的七旬老妇,在正中高位上坐了,想来便是那皇甫老夫人了。先前于内外各处应酬宾客的皇甫敬、尹良贞夫妇,这时也挨着那老妇坐下。另有一个丫鬟手捧一卷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将开来,悬挂于东面椅背之上。
安平登时心头大震,暗道:“是了。这必定就是那幅孟丽君的自绘小像了。”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画像,然而到底间隔太远,看不真切,只能约莫瞧见画上果是一个女子的身影。画像既已现身,她主意早定,回头向素素使了个眼色,当即起身离席。
林修贤时时留意她一举一动,惊道:“你……你要去做甚么?”安平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弯腰在他耳畔低语警告道:“你今日领路之功,本宫自会记得。现下没你事儿了,乖乖地坐在这里别动。倘若坏我大事,哼哼……”
林修贤只觉一股温湿的热气吹在自己耳畔,麻痒酥软,竟是说不出的舒服,鼻中更是香风阵阵,忍不住心中一漾。随即打了个激灵,立时醒然,抬头望去,但见公主主仆正慢慢朝前厅靠去。厅堂之中人来客往,也有不少宾客从席中起身,踱至前厅观礼,因此无人留意她二人举动。
林修贤到这时自然看得出,公主此去为的正是前厅里悬挂的那幅画像。蓦地回想起她曾问过“孟丽君画像是否与郦丞相肖似”之语,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公主的用意并不在画像,而在于郦丞相。他立时惊出一身冷汗:“莫非公主到底还是对郦丞相的身份起了疑心,是以甘冒奇险,要亲取画像一观?”
眼见公主的身影接近前厅,已然混入观礼人众之中,他不由心急如焚,权衡片刻,再顾不得公主警示之语,悄然起身,也朝前厅疾步而去。正是因为他心知肚明郦相的真实身份,并一心一意要替她保守隐秘,才会想当然地将公主的所作所为,误认作是要揭开此事,从而不利于郦相,却丝毫也不曾起疑过,原来公主的一片芳心,竟会错寄于同是女儿身的郦相。
其时前厅正是成礼之时,宾客满堂,香案前燃起龙凤花烛,地下铺了大红毡毯。皇甫少华一脸郁郁寡欢之色,和刘燕玉在司礼赞导声中交拜过天地,复又跪倒叩拜过祖母
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