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苏映雪叙罢往事,神情稍显倦态。孟丽君体恤爱妻,命人送她回房,自己伸手从案上取过凌霜短剑,“锵”的一声拔出剑锋,左手两根手指贴着冰冷晶莹的剑身轻轻一拭,貌似不经意状,随口问道:“我听说这柄凌霜剑,原是你们两家当初定亲的信物,不知可有此事?”

皇甫敬看了一眼孟士元,叹道:“不错。当年我与孟贤弟央了林瑞海林翰林为媒,便是以此剑和那柄碧玉如意为信物,定下了两家指腹为婚的儿女亲事……转眼算到如今已是一十九载,世事难料,好事多磨,只盼这桩亲事终能和谐圆满……”

孟丽君颔首道:“原来如此。此剑既于你们两家有偌大干系,自当物归原主……”说着还剑入鞘,顺手一抛,交入皇甫少华手中。皇甫少华望着手中短剑,心头不觉一阵怔忡。孟丽君话语不停,续道:“……这么说来,两件信物已得其一,但不知另一件可有下落?想来这柄碧玉如意该在孟小姐手中,倘能寻得此物,或者便能找到其人,也未可知。”

皇甫少华将短剑递与父亲,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恩师不知,早在八月间平南班师时,我便已在留意此事,后来更遣了家人、央了旧友四处寻访。到底皇天不负有心人,竟凑巧在江南袁州府的一处珠宝古玩铺子里,发现了一柄与当年信物极为相似的如意。爹爹特意兼程赶去,辨明果是此物,便出了高价买下,原也是有按图索骥、凭物寻人之意。谁知时过境迁,又是战乱甫平之际,消息委实艰难,爹爹辗转周折、查探了数十日,也不过只查到确是从一名外乡女子手中购得,然而细问形貌,却并非是我那丽君芳卿……”

说到这里,抬头向孟丽君望去,见到那张酷似画中人儿的绝丽容颜,不觉又是一阵目驰神摇,略顿了顿,开口说道:“恩师,想我那丽君芳卿命运多舛,三年来流落天涯,不知身在何方,如今既已得了碧玉如意的下落,寻得伊人便终归多了几分指望……学生……心中有一个计较……”迟疑片刻,牙关一咬,说道:“……少华情愿弃官辞朝,从此海角天涯寻觅芳卿。倘若天可怜见,终得夫妻团聚、姻缘美满,我便……”

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却是皇甫敬听得他最后一句话,大惊之下,失手跌落了手中茶盏。他顾不得是否失礼,急忙打断话头,连声道:“少华,少华!你的这个孩子气的傻念头,怎么到如今还不消停?竟拿到郦丞相面前当真起来!爹爹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好男儿当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岂可为了儿女私情而置功名抱负于不顾?”转头向孟丽君陪笑道:“明堂莫要信他胡言乱语,此话作不得数……”

皇甫少华恼道:“爹爹!我这话可不是胡言乱语!我有这个想法已不止一日两日了,其中利害得失,自也周全考虑过了,怎么就作不得数?这个功名,是我自己战场上真刀实枪、流血拼死挣出来的,我岂不知得来不易?可是……”右手轻抚胸口,怅然道:“……于我而言,甚么功名抱负、权势富贵,到底都及不上丽君芳卿重要……”

皇甫敬劝道:“你的心意,爹爹明白。我和你母亲的意思,不是同你说过么?要寻访丽君下落,与其穷你一人之力,倒不如上一道表章,恳求万岁天恩作主,明发一道上谕,便以画像为凭,张榜天下各州府县探察寻访,这岂不周全?”

皇甫少华看了一眼孟士元,迟疑道:“爹爹,漫说朝廷上谕求之不易,就算万岁天恩浩荡,当真允了,可是闹出这般动静,孟叔父并不赞成,孩儿也觉十分不妥。丽君芳卿又不是钦命要犯,当初画图缉拿,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已然令她蒙羞受辱,那时还可说是事出无奈。如今再要画图张榜,岂不是旧事重提、必将使她多遭一番羞辱?这于我们皇甫家的脸面,也无半点好处。再说……爹爹,倘若我亲去寻访过一番,纵然是终无音信,到底也就心安了。若非如此,只怕我这一生一世都将心悬此事、寝食难安!”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皇甫敬沉默片刻,随即问道:“那你待寻访多久?”皇甫少华茫然道:“我……我也不知道……三年五载?或是十年二十年?总归要到我心安的那一日……”皇甫敬不觉怒道:“倘是一年半载,或许还可商量。十年二十年?你祖母那里,如何说得过去?”皇甫少华执声道:“爹爹放心,祖母那里,孩儿自然会去解释。”皇甫敬见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只怒目瞪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孟丽君听了皇甫少华这一席话,心头也有片刻感动,暗道:“不论芝田此话是出自真心,还是有意试探,于他而言,也算难得了。只是我心意已定,绝无更改:我对芝田实无半点情愫,莫说还有一个刘燕玉在,就算没有这位刘二小姐,要我改回女装、成婚嫁他,那也是万万不能够的。”

心念转动,想到此刻情势,登时一凛,瞥眼向孟士元望去,只见他闻言颇为动容,口舌微张,似要说话。生怕他一时为皇甫少华言语所动,说出甚么不当之语,忙抢先开口说道:“芝田若挂冠辞朝,天涯海角去寻访孟小姐,但不知那刘燕玉刘二小姐,芝田又待如何处置?”果见孟士元立时神情一滞,闭上双唇,眼光望向皇甫少华,凝神细听他如何作答

皇甫少华坦然道:“恩师何出此言?丽君芳卿是学生之妻,刘燕玉是学生之妾。妾不与妻相争,这是自古大礼。再者,倘若我决意辞官寻访爱妻,又岂有容妾室置喙之理?”

孟丽君不觉失笑,问道:“倘若你十年二十年不归,莫非要燕玉小姐独守空闺、虚度青春,等你十年二十年不成?还是说,你本就有意,欲携了燕玉小姐一道前去寻访么?”皇甫少华一阵结舌,讷讷道:“学生……这个……”不知该如何应答。孟丽君一点即止,并不过分逼迫于他,只微笑道:“看来芝田你尚未完全想好。既如此,挂冠辞朝之语,自是言之过早。”

皇甫少华见到她明丽无伦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心头不由一颤,一时又觉那笑容中颇有几分值得揣磨的深意,细细玩味之下,竟似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嘲讽之意,仿佛完全不信自己做得到一般。心念一阵起伏,随即强行按压下去,不令动摇已然决定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