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功不受禄,爷爷不会收的。”小哥儿爹娘早逝,从小跟着爷爷长大,虽还没到能料理家事的年纪,跑腿采买的事却没少干,对钱财的敏锐性远强于一般孩子。正因如此,更不敢收这个金坠子,也料定向来看中名声廉洁的爷爷不会收。
卫文康并不与他争辩,只道:“还没请教你的姓名呢,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呀?”
小哥儿红着脸道:“我叫穆湘,湘江的湘,大家都叫我湘哥儿。”
“湘哥儿,好名字。我们一早就赶过来,有些口渴,不知湘哥儿可否请我们喝杯水?”
“可以,当然可以。”湘哥儿说着扯了扯自己的衣摆,赶忙带路,“早该请哥哥们进去坐坐的,是我忘了,不好意思哈。”
江闵看自家卫哥哥脸都要笑烂了,不由得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感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不过是一个小破孩,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的。
穆达好不容易办完公事,照例踩着月色回来,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食盒,想着自家还没吃晚食的小孙儿,有些愧疚,应当早些回来的。
住在大杂院里的都是穷苦人家,能吃饱穿暖已是不易,州城再热闹的夜晚也与他们无关,每日早早吃完晚食就睡了,以免醒着肚子饿了多费粮食。因而这会儿院子里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
穆达看过去,亮灯的居然是自家。湘哥儿淘是淘,很知晓轻重,从不浪费一点银钱,无缘无故地怎会把灯油点着,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这般想着,穆达忍不住心慌,赶忙往家中跑。
“湘哥儿,湘哥儿。”穆达喊着进了屋,有些寒冷的夜晚,汗水竟是一下子就出来了。他是个克亲命,早年丧父,中年丧母丧妻,晚年丧子丧媳,如今家中就剩下一个孙儿,虽是个小哥儿,却贴心懂事,是他对血脉亲情的唯一念想,可不能出事。
湘哥儿听到声音,赶忙迎了上去,“爷爷,我在呢。”
穆达摸着他的小脸,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确保没有什么问题,才放下心来。“怎么把灯点着了,我还以为……”
湘哥儿自觉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当着外人,对爷爷的亲近有些不好意思,提醒道:“爷爷,家中来了客人。”
穆达这才注意到,家中多了两个生人。大的二十多岁,小的十几岁,都是书生打扮,长相俊美,气度不俗。如此出色的人物,任谁见了都该有印象才是,穆达想了一圈,确认自己从未见过两人,不知怎地居然找上门来了。“两位是?”
卫文康上前施了个礼,很是恭敬道:“学生卫文康,江东州人士,举人功名,边上的是我的书童,名唤江闵,乃是位童生。我等二人出来游学,久仰穆先生大名,特来拜访,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江闵跟着上前见了礼,童生算不得正经功名,出门在外也能叫人正看一眼。
如此年纪竟已是举人,连书童都是童生。在考场上混迹三十多年,不过一个秀才功名的穆达当即对两人肃然起敬,“穆达不才,劳两位先生亲来,不胜荣幸。”
卫文康笑道:“我等虽读了几本圣贤书,但于治国理政上毫无建树,听闻穆先生乃是治世能人,令同谷州百姓安居乐业,功绩甚伟。特来诚心请教,先生过分客气,倒是叫我等汗颜。”
“百姓安居乐业,乃是刺史大人和其他各位大人的功绩,我不过一介小吏,哪敢居功。”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这些套话总要说的,不然传出去了,叫人知晓一介小吏如此狂妄,没有穆达好果子吃。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同谷州那些高官大吏来来走走,什么实事也没干就轻松把功绩挣到手,都是托了穆达的福。可那又怎么样,谁叫你穆达没有功名,小吏一职都是破格提拔。
卫文康只是笑:“公道自在民心,我等省外之人都已知晓先生清名,便是佐证。”
这话可是说到穆达心坎礼里去了。人生在世,总是有所图的,穆达不图财不图权,唯爱的便是清名。知晓自己不配流芳百世,能在同谷州百姓中口口相传几世,便已经再圆满不过。
面前这个年轻人虽是举子,但才貌不俗,为人谦卑有礼,说话还尤为中听,穆达怎能不喜?心中的戒备一下子去了大半,穆达张罗着人坐下,听说两人已等了一天,还未吃过晚食,容不得他俩拒绝,穆达连忙出去又买了些好酒好菜回来。
湘哥儿瞧见里面肉都有好几种,不由得暗暗咋舌,爷爷今日可真是舍得。
他们爷俩一日两餐,都是穆达从衙门里带回来的,中午湘哥儿要是饿了,便就着开水啃些饼子。衙门的伙食一般,能吃饱,但几乎见不着肉。穆达收入不高,还想着攒些银子为小哥儿留些嫁妆,家中日子便过得不宽裕,吃肉的日子很少。
今日卫文康二人过来,穆达觉着与两人投缘,买吃食的时候大手大脚了一些,到家才想起自家孙儿也好久没有沾过肉腥了,悄悄拨了一小碟肉给他。
湘哥儿吃的是穆达从衙门中带回来的饭菜,打开的时候卫文康注意到里面并无肉菜。但湘哥儿上茶水的时候,卫文康注意到他嘴上有油星,嘴角的笑意更是明显了些。招待客人都不忘自家孙儿,这年头如此疼爱小哥儿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这个穆达看着迂腐,骨子里倒是有几分真性情,怪不得能在同谷州做出一番功绩。
酒过半巡,脑袋昏沉间,说话也放得开了。在卫文康和江闵的再三引话下,穆达把这些年教民治事的心得一股脑翻了出来。
“都说百姓愚昧,错,不过是形势所逼,装聋作哑才能忍着苦痛把日子过下去罢了。你当他们不知晓求神拜佛喝乱七八糟的符水无用?都清楚得很,可有什么法子,没点盼头日子就没法熬,咱们夜晚不也盼着做个好梦?”
“可长此以往,百姓将越发麻木颓废,一些寺庙和僧侣借机敛财,神婆之流的符水稍有不慎还会害人性命。”
“这就需要把握好度……”
穆达娓娓道来,卫文康听得认真。他以往对这些东西是有些自己的看法,但苦于没有实践,并不知晓究竟什么才是对的,利弊同存时该如何取舍。如今听穆达一详解,只觉受益匪浅,接着又说起赋税征收、旱涝防治等为官必经的事情来。
不同于庞教习他们的高瞻远瞩,穆达的视野要小得多,甚至有时带着强烈的个人好恶。但正是因为视野小,他的目光聚焦在百姓中,对他们的心态和事迹都有其深刻的了解。哪怕不听他的观点,光听他那攒了几十年的事例,卫文康都觉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