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对我从小到大的道德绑架,让我从小就怀揣着报恩的念头长大,我觉得我从来没有把你们真正当成普普通通的家人,而是把你们当成了恩人,一群给了我生命,然后又给了我食物和房子,让我能够生存下去的恩人。所以一旦我做的有哪点不符合你们的要求,我就会特别特别愧疚,觉得对不起你们,没脸吃你们做的饭,没脸住在你们家,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徐启芳难以置信自己养了18年的儿子怎么会说出这么生疏的话:“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我是你妈妈啊,我们是你的家人,给你吃给你住是天经地义,哪还真要你还啊?什么叫我们家?那也是你家啊!我们总是说你要孝顺,那只是为了让你惦记我们,你这是把我们当外人,这是在往你妈妈心口插刀子啊!”

“妈妈,你听我说完,好吗?”连星夜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没有力气了,身体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缓慢瘪下来,脸上肉眼可见变得颓废萧索,眼神空洞而无力,“我清楚地认知到,我的这些思想是不对的,是极端的,偏执的,是在钻牛角尖,会给自己造成巨大的精神内耗和崩溃,但我的人格已经养成了,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敏感又矫情,我的脑子每天就是会想很多东西,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想改都改不了。

“那些错误的信条已经成了组成我这个人的一部分,如果我能改,那就不是我了,我就会变成另一个我,从精神到大脑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就是你赐予我的一切啊,妈妈。”

连星夜充满血丝的乌黑眼珠直勾勾地望向徐启芳,像来自生命的审判之火一样灼烧着徐启芳的心,让她的内心惶恐不安,让她的罪孽无处遁形。

她亲眼看到儿子剖开自己,把他腐朽破烂的灵魂挖出来,双手奉上,说,妈妈,看吧,这就是你养大的孩子,一个继承了你所有的痛,汲取了你所有的卑劣和鄙陋的孩子。

她的儿子用自己的生命告诉她€€€€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养出什么样的孩子。

“这就是你把我养这么大,教会我的东西。爸爸的拳头落在我身上,会留下伤疤,这种伤害是看得见的,所以你才知道他伤害了我。但你的刀扎在我的灵魂上,你伤害的是我的精神,精神受伤不会留下伤疤,但会反噬到我的肉身上,让我崩溃,让我痛苦,我为了摆脱这种痛苦,于是开始自残,尝试自杀。所以现在你知道,你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了吗?”

连星夜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一点一点亲手斩断让他苦不堪言的血缘纽带。

他忽然想起了燕仙子之前跟他说过的一段话€€€€

“越是温柔包容,能照顾身边所有人情绪的人,反而是受到心理挫伤最大的人,他们才是最需要被温柔包容和照顾情绪的人。那么你知道真正心理强大的人是什么样的吗?是人们最讨厌的那种,冷漠自私,从来不顾及他人的情绪,完完全全的利己主义的人。因为他们从不将他人放在心上,反而不会受到伤害。

“我不是在歌颂冷漠自私,这不是道德上来讲的美好的品质,而且凡事有利有弊,他们保护了自己的同时,也将爱一同拒之门外。但此时的你,反而需要学习自私,学会怎么只为自己考虑。你是一个病人,你的心现在千疮百孔,连一个小小的自己都装不下,又怎能让一个病人去腾出位置装下别人?从现在开始,你最重要的课题就是,学会忽视掉外界的一切来自他人的情绪,任何需要你给予情绪反馈的人,我都希望你能离他们远远的。你为他人着想了那么多年,也是时候该为自己而战了。”

于是,连星夜哭着哀求,眼泪化作世间最苦的痛,一声声砸进徐启芳的心里。

“妈妈,求您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再做你们的附庸品了,从今往后,我试试只想为自己而活。”

徐启芳在这一刻,陡然感觉自己肚子上那根和连星夜一直牵连的线,突然断掉了。

那就是吊着她命的线,比她命还重要,是她一直以来存活的希望啊!

徐启芳双腿发软地跌倒在地,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扑在病床上,浑身颤抖地抱着连星夜的下半身,哭得像一个迷路了的小孩子。

“星夜啊,我的儿子,妈妈错了,妈妈这回真的知道错了,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活得这么痛苦啊,我以后再也不逼你了,再也不说你的不是了,你不能离开妈妈啊,你是妈妈的命啊,还有外婆,难道你不要你的外婆了吗?我们离了你可怎么活啊!你知道吗?如果世界上突然有一个选择题,说只能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人活下来,那么我和你外婆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我们是这么深爱着你啊,一点都不夸张,我们是在用生命在爱着你,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连星夜从未觉得如此疲惫过,他颓然地闭了闭眼睛,不想再看她,只是用干涩的嗓音麻木而无力地说:“妈妈,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是真的一句都没听进去吗?为什么还要用你的命来绑架我?让我感到愧疚,就这么让你开心吗?”

一对亲生母子,此时竟像敌人一样,在这里互相撕咬彼此,斗得遍体鳞伤。

连星夜想,徐启芳宁愿给他生命,却不愿意给他一个正常的爱。不对,是不愿意吗?或许只是因为不会吧。

徐启芳光顾着给,却不管他要不要,硬要给一个人不想要的东西,也是一种自私。

他不要徐启芳的命,因为那同时也会要了他的命。他何德何能,要背负一个人的命呢?

他们明明彼此相爱,却没有爱的能力,因为他们都病了,病入膏肓。

“妈妈,你的爱只能感动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首先是你自己,是一个名叫‘徐启芳’的人,然后才是一个母亲,是我的妈妈,你的爱太沉重,不会让我更爱你,只会让我感到自责和负担,而我担不起。”

徐启芳的脖子像是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捆住了,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了。

这些道理她真的不懂吗?难道她从出生就是一个母亲吗?难道她从前没有过自我吗?

徐启芳曾经或许懂过,但她同样遭受了原生家庭的毒害,她在亲人的爱中失去了自我。

就像连星夜刚才说的,她听懂了,但她改不过来啊,孩子已经成了她人格的一部分,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人生价值所在。徐启芳根本想象不出来失去孩子的生活,她早就丧失了她作为一个人的独立人格了。

燕仙子温和平静的嗓音打破了现场尴尬僵持的气氛:“徐女士,或许情况并没有您想的那么糟糕,能早点把话说开,对你们双方的精神修复都有好处。家庭是一个庞大的系统,爸爸妈妈就是底层的程序,而孩子只是家庭对外的表现。家庭的其他成员是输入的条件,而孩子就是输出的结果。如果孩子生病了,那就意味着,这个家庭的根出现了问题。生病的从来不是孩子一个人,而是组成这个系统当中的每一个人。您想啊,连根都病了,还指望上面能开出健康漂亮的花朵吗?

“国外曾经做过一个很奇妙的实验,有一个人一直说自己背上痛,但用遍了各种医疗器械都检查不出来原因,于是一个心理医生提出,让一群实验者来扮演这个人家庭的每一个成员,然后让这群扮演者,按照这个病人家属对待病人的方式,来对待扮演病人的实验者。神奇的现象发生了,这个扮演病人的实验者居然也说自己的背后痛了。这意味着,病因根本就不出在病人身上,而出在他的家庭成员身上。”

“所以,想要快点好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远离让自己痛苦的根源,逃离让自己生病的环境。现在的连星夜,必须砍掉坏了的根,才能好好活下去。”

徐启芳浑身痛得如刀割,她像一个被丢弃的乞丐一样,一副凄惨至极的模样,流着眼泪质问连星夜:“所以,你就不要妈妈了?你想去找你那个男朋友吗?让他的妈妈做你的妈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