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危通知书是连文忠签的,连文忠便主动留了下来。徐启芳带警察回去,把家里翻天覆地地找了一遍。

实际上,属于连星夜的空间除了一个小小卧房,也没别的什么地方。而他的房间永远那么干净整洁,连一个玩具都没有,除了成堆的笔和修正带,就是墙角用绳子捆起来的一摞摞的码得几乎有成人高的试卷和习题册。

书桌对着墙,整个墙面都是一片巨大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学习资料,每一本都用索引做满了笔记,人在看书和做作业的时候只能面对着墙,就像坐牢一样,一做就是一天24个小时。

警察走进连星夜的房间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压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高中时期那种神经紧绷到极致的恐惧感。

他们几乎瞬间对连星夜的死有了同理心。

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长大,就算不死,也会活不下去。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留下,”徐启芳把连星夜的书全都翻了出来,两手空空地摊开,难以置信地呢喃,“他居然什么都没有留下……”

世界上居然有人在死前连一句话都不想留。是因为没有想说话的人吗?还是说,该说的生前都已经说完了,既然没人听,那也不需要在死后继续重复了?

警察看到徐启芳甚至想把那些卷子拆开,连忙劝道:“遗书通常会留在很显眼的地方,如果找不到,那或许确实没有。”

他在卧室里走了一圈,狭窄的屋子连个落脚地都很少,一个成年男人跨了两步便走完,又问:“孩子最近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吗?或者以前生过什么病吗?”

徐启芳下意识否认:“没有啊,他每天能吃能睡,睡得比谁都多,都比原先长胖了一点,哪有什么病啊,自从放假后,就整天笑嘻嘻的,拿了不少压岁钱,还总是跟同学出去玩,根本一点异常都没有!哪知道今天受了什么刺激,好好的突然就……”

说到这里,她眼睛一红,又开始捂着脸低低啜泣起来。

另一个警察拿起了桌上的维生素盒:“这里面装的什么?”

徐启芳低泣的声音一顿,像是被当头敲了一棒槌似的,盯着那个小瓶子,嘴唇颤抖地说:“药……是药。”

她像是终于回想起了什么,浑身都开始剧烈地发抖:“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好像是有病,我们家十一月份的时候带他去省医院看过的,这是医生给他开的药。”

“为什么装在维生素瓶子里?”

徐启芳理所当然道:“他这药是要在学校吃的,总不能当着同学们的面吃啊,要是被别人看了,以为他是神经病怎么办?”

“这是神经方面的药?”警察飞快抓住信息的重点,皱眉问,“开的药单还有吗?”

“药……药单当时就扔了……”徐启芳忽然觉得有些站不稳,软着腿坐到床上,摸摸索索地掏出手机,“不过网上应该还能查。”

她的手指解了三次锁才打开手机,在医院小程序上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开的药,递给警察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她本能地察觉到,一个她不愿接受的事实,或许马上就要残忍地展现在她面前了。

警察扫了一眼她的手机,立刻说:“这是抗抑郁的药。”

警察用一种复杂又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你的儿子得了抑郁症,你自己不知道吗?”

“……抑郁?”徐启芳脑子嗡嗡响,突然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了,她脸皮抽搐,张开干涩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如同被敲烂的铁在地上拖拽般刺耳难听,“我……我知道啊!抑郁症嘛,孩子的班主任也这么说,可……可是抑郁不就是心情不好吗?怎么会死人呢?对了,孩子的精神好像确实有一些问题,总是在本子上画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总是写一些想死啊想自杀之类的话,我把本子拿出来给你们看看!那个本子呢?被他放到哪儿去了?怎么找不到了?”

徐启芳像魔怔了一样,又开始在这个阴暗的房子里翻来覆去地找,轻易就拉开了连星夜的每一个抽屉,翻开了他的每一个笔记本,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完全没有一点隐私可言。

她又想把那个已经传遍了的本子拿给新来的陌生人看了,好像只有这么做,她才能展示自己的茫然和无辜,才能证明她儿子的所作所为都是他自己脑子有问题,思想不端正,而她是如此的可怜与惹人同情,居然摊上这么一个儿子。

警察望着徐启芳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彻底没话说了。

多荒谬啊,他们几个陌生人,进来这个家还不到半个小时,就确定了孩子的抑郁症。而这个当妈妈的,跟孩子一起生活十几年,直到孩子躺在急诊室的此时此刻,仍无法相信孩子病了。

这是一场由无知造成的彻头彻尾的悲剧。

……

当晚,徐启芳又回到医院了。警察以防万一,也找楼照林谈了话。

楼照林觉得来问话的警察有点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愕然地想起,这个警察就是上辈子给他送照片的警察。这人两辈子都见证了连星夜的自杀。

“你们今天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我们去了商场,我给他买了好多零食,在家具城里跟他度过了一辈子,还买了烟花,在江边放了烟花,之后还拍了大头贴,临走时,他第一次说爱我了,我追了他很久,这是他第一次回应我,我以为我们要开启我们的未来了,我真的很开心,很幸福,真的真的,很幸福……”

楼照林说着,又不禁捂住脸流下眼泪,发出的呜咽声如同一个受了伤的小兽。当时的他又怎会知道,原来幸福快乐的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