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来人的声音愈发温和:
“你杀了那昏君,有大功,可随我们一同迎新帝入京。至于季瑛其人,阴毒刻薄,到此时还不忘维护暴君,实在是小人本性。来人,把他押到诏狱,任凭新帝发落。”
季瑛终于把他的声音对应上了人脸,霎时间便能说出五六件这位大臣做过的荒唐事,其中一些甚至比经他手的事情还要脏。
不过他此时痛到不能说话,此后想来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对于这人来说,杀死老皇帝的功劳当然不能落到季瑛手上。
随后,季瑛的意识断断续续,直到在诏狱中喘息着靠墙坐定,才终于逐渐习惯了痛楚,找到了一点可以思考的间隙。
他知道自己眼下的状况很糟糕,天底下能救他的人太少了,他只知道一个,但在这样的战乱中,对方一定早就逃之夭夭。
那么,他就只好去死了。
季瑛平静地想到死,随后不知为何想到楚怀存。
他的瞳孔忽然又颤了颤,在平静的裂隙中流露出数不尽的痛楚与遗憾。他难以形容自己于年初终于以站在陛下这边与权臣抗衡为借口,换来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却猝不及防地撞进对方清冷眼眸那一刻的惶恐。
在那一刻,他甚至来不及带上面具,也无法说出哪怕一句话。除了在朝堂上无穷无尽的唇枪舌战,季瑛尽量避开楚怀存,恐惧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这副模样。
即使他清楚,自己如今的这副模样没有什么好惶恐的。
就算最开始会让雪衣凛冽的权臣有些疑虑,在他第一次手上沾上鲜血的时候,在他于朝堂上颠倒黑白的时候,在他流露出连自己都无比厌恶的那副虚伪笑容的时候,对方眼中的疑惑逐渐湮灭无踪,想必是看透了他漆黑的本性。
他现在正是这样的人。
和他身处于同样牢狱中的人,大多都干过许多不光彩的事情,这里正是他的位置。
想到这里,季瑛甚至古怪地产生了一点宽慰。新帝上位后,包括他在内的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妄图瞒过他的那些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而关押在宫闱深处的蔺家人或许还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只不过那时他已经死了。蔺伯若是明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最好不要和蔺家扯上关系。楚怀存会安置好一切,楚怀存——
他锋利如那柄冷水一般的剑。
那是他年少时喜欢的少年,他怎么会不了解呢?他怎么会不为他感到骄傲呢?
季瑛一边想着,一边觉得许多许多的回忆漫了上来。
他记起冷冰冰的少年剑客只对自己笑,记得他们在青鱼湖畔慢慢地走过,相约过一个未曾发生的未来;记起那时的大火,他最后看着楚怀存被火光照亮的双眼,将他推出火海,梁木砸下来,隔绝了对方想要冲进来的身影。
他记得他当时对楚怀存说:“不要忘记我。”
但他现在后悔了,他看到楚相的那一刻就彻彻底底地后悔了。楚怀存用十余年习惯他常穿的白衣,用他最爱的熏香,身上佩戴着一个没有主人的玉佩,在春日的大雾中孤身前往深山,在无名的坟前等待一个注定回不来的人。
重来一次,季瑛想,他会对他说:不要等了。
这只是一个待罪之人在诏狱中颠三倒四的念头,他又重重地咳起来,觉得自己的意识有点模糊,他开始计算城门大开,楚怀存进军京城、改朝换代还要多少时间。
算着算着,他便失去了感知其他一切的能力,短暂地陷入了昏迷。
*
意识再次清醒起来,是听见了牢狱中传来的一阵骚动。
季瑛重新获得了对身体的感知,他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同时,感到胸前的肋骨像是折断般钝钝地发痛。
他还没完全弄清楚现在的情况,只觉得遥远处好像透进来一点光,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便疑心自己看到了幻觉。
是他太想要再看对方一眼了么?
不。季瑛很快冷静下来,他估算自己大概昏睡了两三个时辰,这时间足够楚怀存把王城收入掌心。
新帝此时前往诏狱,或许只是想要审视一番他们这些待罪之人,判断还有哪些人仍旧需要处置。要不然,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