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咳了一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幕,眼珠在浑浊的眼白中转动着,其中似乎已经映照出了他等待许久的光景。他将重新得到一切,当然,端王是一个功臣,但自己已经有些厌倦了,尤其是今日对方发挥的作用,甚至让他感到一点忌惮。
他会继续活很久,将曾经旁落的权力牢牢攥在手中。
陛下这样想时,嘴角含起冷冰冰的一点微笑,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微笑有哪里不对,因为冰冷并非完全从身体中被激发出来,而是源于更为切实的一点感受。
比如……
一柄亮闪闪的贴着他苍老而脆弱的脖颈的刀刃。
季瑛检查完报信侍从的情况,随后面不改色地起身——与此同时顺便自然地拾起了侍卫佩戴在腰间的短刀——他背对着陛下,表现得太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没有人在第一时间指出,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而季瑛已经和陛下站的够近了,他还走了两步,这是第二个错误。
季瑛觉得自己手指冰冷,他必须压抑住颤抖,否则就会划破面前老人的皮肤。
在皇帝惊骇不已的目光中,他半跪在台阶上,只觉得眼前的一幕和他期待已久的画面逐渐重合,尤其是他想象了许久的那双眼睛。陛下身边的侍卫甚至来不及反应。季瑛便已经慢条斯理地借助着半跪的姿势将刀刃往里面送了送。现在刀刃已经划破了一点皮肤,带来了微不可察的刺痛和刀锋上刺眼的鲜红。
陛下惜命,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只会从齿间蹦出几个不敢置信的字眼,瞪着面前忽然流露出深重恶意的青年,感到头重脚轻的眩晕。他绝不相信这件事会发生,但刀刃已经在那里了。
殿内如死一般寂静,仿佛空气中布满了粘稠的丝线,任何人稍微动弹就会改变局势。
在一片死寂中,老皇帝先开了口:
“季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想想那些人,想想你身上的毒,它随时都会发作。难道为了一个楚怀存,你连最基本的理智都弃之不顾了么?”
季瑛垂着眼睛,他努力压抑住上扬的唇角,不让自己像个疯子。但他的身体仍旧像是颤抖般因为封锁住那些笑意而动,甚至带动了刀尖,使皇帝陛下的境遇显得更加危险。这也让他的威胁显得格外无力,因为陛下已经开始驱动他身体内的蛊毒,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认为自己停顿了许久,去和那些思绪作斗争。但实际上他只是沉默了片刻。
“至少有一句话是没错的,”季瑛的声音发哑,带着一种嘲讽般的笑意,仿佛自己不是在把刀锋压在皇帝脖子上,而是看到了什么值得发笑的东西。
他首先承认道:
“我认为与做陛下的走狗相比,做楚相的狗确实——而且显而易见,要好得多。”
随后,他镇静地说:
“既然如此,我们来谈谈陛下您做过的那些蔑伦悖理的事情。陛下不会告诉我,您已经忘了吧?”
第160章 锁连环
腥风血雨被薄薄的轿帘挡在外头, 蔺伯是最晚进入轿中的人,他刚刚坐下,轿子就仿佛在狂风暴雨中的一叶小舟那样不平稳地飘摇起来,惊声尖叫、金石相接、马蹄答答, 沸沸的噪声不绝于耳。然而轿子始终稳定地前进着。
赶车的人抽空瞥了他一眼。
“你活不长了, ”
他笃定地说, 在乱蓬蓬的斗笠下面, 似乎有一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这称得上没什么礼貌的一句话,蔺伯一愣,慢慢地苦笑了一下:
“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他清楚自己已经灯尽油枯, 这么多年还强撑着活下来,无非是心中幽幽一点念头尚未熄灭。族人或死或疯, 仍活下来的人需要精神上的寄托,他必须挑起这个担子。
楚怀存一手执剑,一手护着他从密道走出时, 月光落在他身上。
那时候年迈的老人在想:
这么多年过去,月亮原来还是这副模样。
月亮和他最后一次见时, 和他在囚牢中想象时,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有他从朝堂上风光赫赫的蔺大人变成了一个半身残疾的老人, 已经死去的蔺家人和尚存于世的蔺家人仿佛都浮现在月光之下。他再一次踏进了人间,就算是死也已经无憾。
“我是楚怀存他师父。”
对方称得上落拓地承认了,随后又补充道, “不过是一介江湖人士,姓名不足为外人道。方先生现在出去忙了,到时候让他来给你看看,他那里有救急的药, 多少还能延些时候。也不必说那些客套话,若是怕麻烦,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