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方先生现在活脱脱就是个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公公,尖着嗓子说话时简直天衣无缝,按照他们的计划在楚怀存将要走过的路途上若隐若现,很好地充当了路标。
越往深处走,把守就越森严。楚怀存从建筑物的阴影中慢慢踱进了花园的假山背面,而环绕着假山巡视的侍卫没有一个察觉到他的身影。
假山盘踞在各式繁茂的草木之中,由奇形怪状的石头构成,有些千疮百孔,但正是权贵人家风靡的花样。楚怀存站在假山的阴影处耐心等待着,大概只数了三下,便听见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尖尖细细的声音,傲慢地向那些侍卫出示了皇帝赐下的通行令牌,光明正大地走近。
他们打昏的恰好是陛下身边最信重的宦官之一,这当然不是因为运气。可惜楚怀存没有什么扮演别人的天赋,否则还能省事许多。
季瑛毕竟为这件事做了很多准备。
这座假山有这样一个问题——比如,它恰好比其他的假山稍微庞大了一点,不是能够明显看出的尺寸,但足够在背后藏起一条密道。密道逐渐向下,弧度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但很快,楚怀存便踏着悄无声息的脚步来到了密道的深处。
地道总是转来转去的。
在姑且算是寂静无人的地道路段,方先生忽然开口:“楚相,你瞧那面墙——宫中修地道的时候必须避开诏狱,所以在这里有一个比较突兀的转弯。但这说明了一件事。”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楚怀存简要地回答。
既然他们要去的地方和诏狱有一部分相通,那么,得出这个结论也当然是必然。通道说不上宽敞,而且十分幽深,但至少不再向下深入。楚怀存在转弯前不经意间朝后看了一眼。没有人跟上来,也没有突兀的脚步声,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狭窄逼仄的道路。
这里只有这么一条单行的通道。
假如有人从后面过来,就势必和他们狭路相逢。当然,在他们的计划中,唯一有可能一时兴起前往此处的陛下正端坐殿中,享受着短暂的醺醺然的权势;而季瑛当然更不可能被蒙上眼睛,在此时此刻被挟持着走进这处皇宫的秘密之地。
但楚怀存谨慎地没有忽视心中浮现的莫名的不安,尽管那只是一线窄窄的预感。
方先生在前面走着,没有看到楚怀存冰雪般的瞳孔中闪过的浮光片羽的念头。他此时也谨慎地屏住了呼吸,前面就是最后一条路,还有许多重重把守的关卡等待着,尤其是面对那些守卫,切不可轻举妄动,把他们随意惊动。
他手中的令牌虽然能够忽悠过外面看守的守卫,但是对于深处的这些看守者而言,没有陛下的口谕,或许并不足够让他们屈尊让开一条道路。
楚怀存的脚步此时比雪落在地上还要轻,他悄无声息地翻出手中的剑,并且谨慎地没有选择露出那截白亮的剑刃。血腥味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骚乱,而他们指定的计划里,一切应当静悄悄地发生,以引发最小范围的注意力为目的。
所以——当守卫走到看起来游刃有余的公公面前,仔细查看他手中的圣上谕旨时,便忽然感到后颈一痛,随后失去了知觉,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整件事情办的干脆利落,甚至来不及听见哪怕一点卡在喉咙里的呼救。
靠近密道的核心时,楚怀存已经开始闻到了带着铁锈味的沉甸甸的气息,这种气息若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恐怕只能选择“死亡”。密道的最深处巡视着最多的侍卫,好在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必要顾虑他们喊出来的声音惊动地上的人。
方先生笑眯眯地掸尽身上残留的粉末,空气中留有一股奇异的甜腻,而楚怀存此时带上了一顶斗笠,斗笠垂下来的粗糙的纱遮住了他的面容,在屏住呼吸的短暂时间内,隧道深处的侍卫一个个莫名其妙地倒下。稍微慢一点的便被楚相解决。
方先生还在外面善后,楚怀存推开最后的石门,目睹到了其中的景况。
也就是季瑛常常见到的画面。
石门坚固而沉默,被推开时发出的声音只是轻微而沉重的摩擦声,但这足够让其中关押的人抬起眼睛——严格来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抬起眼睛。虽然他们不至于像是诏狱中关押的人那般像畜生一样关押在一起,但残酷的刑法已经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一部分不可磨灭的伤痕。
因为他们是最有可能知道诏书秘密的人。皇帝迫切地想要从他们的口中逼问出先帝最后留下的那封诏书的下落,运用的手段毕竟过激。
他们中为首的人抬起眼睛。人们下意识望向他,即使他因为失去的半边腿只能瘫倒在地上,楚怀存还必须忽视他左眼的空洞。外面的隧道说不出有什么新鲜空气,但是细微的风还是灌进了内室,他抬起还能看见的那只眼睛,看向了来人,眼中带着沉重的疲惫。
“又是……”
随后对方迟钝地愣了愣。他发现面前站着的并不是熟悉的宦官和那身覆盖着层层血腥意味的黄袍,而是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斗笠遮住了他的眼睛,但他手中却拿着一柄剑。
“蔺伯,”楚怀存轻声说。
他是季瑛父亲的弟弟,季瑛的父亲早已经死了,但这位同样是族里德高望重的人物,相比于父亲的格外严苛,他是那种对所有小辈都很友善的长者,尤其喜欢和年轻人一起喝酒。他的目光落在楚怀存的剑上,接着便流露出了悟的神情。
“你是——”他慢慢说,“楚怀存?”
对关押在这里的人而言,只有极少的机会得知外面的事。但他们都没有忘记那位陛下因为这个名字而气急败坏的模样。季瑛没有什么机会和他们交换情报,只有他们在很久以前制定好的一套交流的手势,没有复杂到能够传递出更为详尽的介绍。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季瑛无声地告诉他们:“时候要到来了。”
“是我,”楚怀存简明扼要地说,“我来带你们出去——我没办法在现在解释太多,但请您务必相信。”
他们当然没有时间说更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