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季瑛向来睚眦必报,容人之度极其有限。楚怀存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手指上尚且残留着被紧紧缠住的触感,他轻声说,不带什么情绪:“好。但你也知道, 他相当于投入我的麾下——”

“不是还没吗?”季瑛咄咄逼人,“不能动?”

楚怀存停顿了一下, 决定还是不能惯着他这种满口胡言的坏毛病。他神智尚清醒,季瑛当然没有迷惑人心的本事, 还不足以让他放弃阵营和大局的概念。他们只是私交近了些,更近一步的关系却没个准数。在这样的关键问题上,楚相不会退让哪怕一步。

“季大人, ”楚怀存不容置疑地说,声音清冷如剑鸣,“慎言。”

他一身白衣如雪,端的是世外谪仙一般。身后的暗卫噤若寒蝉, 楚相不是靠宽宥走到这个位置上的,他手中的剑斩杀过外敌的头颅,也处决过身边的叛徒。这样的人,能允许那个声名狼藉的朝廷走狗牵着他的手一路走来,已经令人不可思议。

以楚相的脾气,当着他的面说要动他的人,这大概……

即使暗卫全身心忠诚于主上,他也忍不住因为季瑛冒犯的言论被冷汗浸湿后背。

季瑛却并不意外。若楚怀存不这样反应,他反而要怀疑今晚这个纵容得有点过分的楚相被谁夺舍了。只是,这样的态度终究让他清醒了些。

青鱼湖的月光很好,人也很好。

但他本来就没有资格再和楚怀存走下去,有这样的契机倒也不赖。季瑛微微垂下眼睛,躲开楚怀存锋利的目光,低声说:“不能动就算了,我也不至于没气量到非要和一个举子作对。楚相,后会有期。”

他变卦得很快,不从一而终,非君子也。不过他先前宣誓会对梁客春动手,显然比他说这句话更让人相信些。归根结底,没什么人会听信一个小人多变的谗言,坏事的言论总比好事来的震耳欲聋。

没什么人——楚怀存是这样想的,不过他恐怕自己成了“什么人”中的一员。

“后会有期。”他说,看见季瑛的背影停了停。

他总会弄明白季瑛这个人的。

*

楚怀存见到梁客春时,他正在焦急地从青石的这头踱步到那头,脸上倒还挂着泪痕,仿佛真哭过一场,神情却带着紧张和惶恐。直到听到脚步声,他才定了定心,转过身向楚怀存行礼。

他方才差点成为了朝中头号奸佞的眼中钉,他或许不知道,也可能心知肚明。

“楚相,”他恭敬道,“贸然请见,情非得已,我实在……”

等到真见到楚怀存,他的话又卡壳了。楚怀存一身上好的料子,绸缎白得像是裁下了一截梨花,暗色的底纹不知是多少绣工熬着眼睛的成果。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被他用冰雪般清冷的眼神一望,很容易让人觉得自惭形秽,哑口无言。

“梁公子,”楚怀存的态度却反而温和了些,“莫要紧张。”

他这样的态度不是出于对梁客春的特别对待,也不是一时兴起。按照历朝历代的规范,像是楚怀存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执掌朝政的权臣,对清流总是愈加提防。但楚相却对这些文邹邹的书生有着格外的宽容。

但梁客春反而更加紧张。楚相以礼相待,本来能成一段佳话。

梁举子向左望了望,是连着天空的青色湖水,往右边望了望,是高挂空中的一轮银色月亮。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他最后向自己望了望,明白自己满腔心事,不敢言说。

他觉得腿脚有些发软,弯了弯膝盖,忽然听见了“扑通”一声。

原来是他已经跪在了楚怀存身前。

楚相面不改色,打量着这个显然有难言之隐,又畏畏缩缩不敢直言的文士。他神色淡漠,落在人眼里,又是另一种味道。

梁客春用仅存的理智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跪了,也不差这么一遭。他抬起眼睛望向楚怀存的脸,又顺着他的影子看向了背后的青鱼湖,忽然觉得无限心酸涌上心头,接下来的话语无比顺畅,连着呜咽一同流淌而出:

“我不敢撒谎,”他呛了一下,咳嗽着说,“我知道楚相在查当年的事。当年蔺家一夕之间覆灭的原因,恰好我知道些什么。我必须……我必须对楚相说出来。”

楚相的瞳孔微缩,眼眸如电般望向梁客春的眼睛。

对方见他神色一变,终于放下心来。梁客春心知事到如今,他隐藏在心中的疑问终于能够变成活脱脱的语言重现在这个世界上。他心中发酸,又觉得自己的骨头仍旧是硬的,不该跪的那么利索。他摸索着地面想要站起来,眼睛却茫然地凝成一点,望向眼前的青鱼湖。

楚怀存见他脸上泪痕交错,停顿了一瞬,便伸出手来扶他。

然而这像是戳破了梁客春的理智,他忽然悲从心来,睁眼转向那只来搀扶他的手,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最终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哭嚎。

他不仅没有扶着楚怀存的手站起来,反而跪的更加端正,只不过不是朝着楚怀存,而是朝着眼前的青鱼湖。

他哭得止不住,对着眼前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