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这两个人离自己何其之近,以至于楚怀存触手就能触碰这一幕荒唐的图景。

在无人注意之处,楚相曲起手指,无声地叩了三下面前的青石。

末一下敲击声方收起,便见秦桑芷果然忍无可忍,带着怒意抬起头看了季瑛一眼。但那眼神中有掩盖不掉的惊惶。他只能用那浮光掠羽般的瞬间尽可能记下更多的字,复写在纸上。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实在煎熬,满是破绽,而且,季瑛如附骨之疽般笑眯眯地站在眼前看他。

秦桑芷隐忍道:

“有那么多位置,季大人为什么偏要站在这里?”

“站不得么?”季瑛却声音低低地反问,像蛰伏的蛇,“难道说,秦公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愿被人知道?”

秦桑芷无言,只好恨恨地看了季瑛一眼。

楚怀存却在他们身后推波助澜。

他眉目清冷如霜雪,仿佛一尊判明是非的神像。但此时此刻,和他距离更近的,反而是那个素来不对付的季瑛,而非他一向袒护的秦桑芷。秦桑芷抱有一点获救的希望看过去,却见楚怀存对他表露出了充足的信任,连视线也没略低一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困窘,只是替他反驳道:

“季大人好好看清楚,秦公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可担心的。”

秦桑芷觉得自己的脸颊都烫了起来。现在还只有站在面前的季瑛能真正看到自己拙劣的默写成果,若是之后呢——若是在场诸位都看见了,他们会不会产生什么想法?

季瑛却磨了磨牙,假装自己对楚怀存的话显得满不在乎。

秦桑芷赶在人们怀疑的目光压抑不住之前停下了笔,复写一首“自己创作”的诗,他已经花费了过多的时间。停笔那一瞬间,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看着面前满纸歪歪扭扭的墨迹,反而连自己都觉得面上无光。

“噢,”季瑛率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的大作,用虚假的关怀口吻说,“秦公子今日的状态大概不怎么好,诸位觉得呢?”

秦桑芷勉强还能维持着倨傲的情态,傲慢地看了一眼季瑛,至少不输了面子:

“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懂什么诗?”

但座下的其他士子也终于鼓起胆子接近秦桑芷,要来看看他耗时许久写下的,究竟是怎样的墨宝。那个名为梁客春的举子只是略一浏览,便情不自禁地轻轻“咦”了一声。这声响太突兀,他又立刻闭嘴,显然是后悔自己的冲动。

围绕着秦桑芷的人群有意识地避开季瑛。

但就算他们再怎么对朝中鹰犬横眉冷对,此时的注意力也被面前的诗稿吸引住了。秦桑芷的字一向写的不好,这在他过盛的才名下无伤大雅,但面前的字不仅毫无风骨,还出现了缺漏或是增加笔画的错误,这就让人满头雾水了。

而且,有些地方的字就像是错用了谐音。这点若是对刚开蒙的学生来说,很好理解。

但对于天下第一才子秦桑芷而言——

他们谁也不敢说话,人群中一时间死气腾腾,到后来,几十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诗稿移到秦桑芷变幻莫测的脸上,又从秦桑芷的脸色移到他后头的楚怀存身上。

楚怀存“嗯?”了一声,这才直起身子,如雪的白衣流利地晃动着,就像是春日里明艳的剑光。他起身要看秦桑芷的诗稿,在过程中,却与季瑛擦肩而过。他们衣物的布料微微摩擦着,过于近的距离稍纵即逝,但他们曾更近过。

他的手被人握住了。

季瑛神色狠戾,借着两人擦身时衣料的掩映用力地抓了一下楚怀存的手。他表面上仍是那副众矢之的模样,脸色反而更差了些,却从齿间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来:

“……信我。”

楚怀存的脚步略顿了顿,在外人的眼里,楚相仿佛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下季瑛,随后便抽身离开。他走到了秦桑芷的书案前,秦桑芷却自觉这个破绽绝不能再进一步加深自己的劣势。他在楚相走近时,便飞快地折起了面前的纸,连把它弄皱了也没留意。

少年若无其事:“我这次写的不好,就不给楚相看了。之后我专门写一份好的送到楚相府上。”

他将手中的纸拽得死死的,打定主意不再松开。

在场的其他人倒无所谓,尤其是那些攀附他的士子,仍旧需要仰仗他的鼻息过活。他真正需要瞒住的对象只有楚怀存,就连逼不得已开始默写此诗,也并不是因为季瑛的为难,而是被楚怀存为他说话的那套说辞所迫。

楚怀存怎会看不出他的打算。

不过,楚相比他看人更准。秦桑芷下意识认为这些受他邀请来的士子翻不起什么风浪,连质疑的话都不敢说,他却清楚地知道若形势变化,这群秦桑芷此时看不上的人,自会将这个“微不足道”的破绽翻出来反复地探讨。

秦桑芷自掘坟墓,他当然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替对方的行为买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