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教廷来说塔尔是一个猜不透的麻烦。
在这个世道上,作为一个名字高居教廷内部通缉令榜首的恶魔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猜不透的形象,用过的计谋必须隔很久才有机会再用,他必须足够谨慎,足够狡猾,足够聪明,最重要的是,远离所有的危险人物。
酒馆门前悬挂的船铃忽然叮叮哐哐地响了起来。
这种时候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抬起眼睛,而是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恶魔将斗篷拉紧,遮住他那双引人注目的石榴红眼睛。随后他才从缝隙中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和无数道其他客人狐疑而警惕的目光一起,投射到来访酒馆的陌生人身上。
船铃只会在麻烦的人物到来时响起,喧闹声忽然戛然而止,只剩下醉鬼偶尔发出的一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有些人的手已经覆盖上了武器。
客人看上去和酒馆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的危险正在于此。来客身穿深黑色的长袍,长袍上精简地装饰着银白色的花边,无论识货与否,都能看出制作这件衣服的材料有多么珍惜昂贵。他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靴子,走路却并不发出太大的声响。他的双手似乎随时准备好发出致命的一击。
最为重要的,是那一双浅灰色的眼睛。
灰色仅仅是一层用于掩饰的迷雾,任何人都能预感到雾气之下潜藏着巨大的威胁。
他完全不属于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酒馆,他的实力绝对可怕得惊人,恐怕酒馆中的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的身上有一种上位者的气质,既傲慢又神秘。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这里?
塔尔借助着其他人目光的掩护,也在无声地观察着他。恶魔很快松了一口气,对方不是光明教廷的人,他对光明教廷的掌权者都有一定的了解和把握,所以确定从来没有这号人物。何况他身上的气质也与光明大相径庭。那么,这个不速之客对他应该没有威胁——
他藏在桌子下的手指忽然僵硬了一瞬间。
浅灰色瞳孔的来访者对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眸中,塔尔剔透的红宝石色眼眸一闪而过。塔尔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意外,但是,他知道对方毫无疑问与他对视了,目光在烟雾缭绕的空气中相撞,他几乎能听见滋滋的反应声。
随后,气质危险的来访者朝着他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来。
塔尔避开了视线,但他知道对方仍旧看着他,没有移开目光。
糟糕。
酒馆另一头忽然像是被按上了播放键,喧嚣声重新响起,人们总是不太关心他人的命运。塔尔眨了眨眼睛,这是他缓解紧张的小动作之一。从外表上看,恶魔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正相反,他不再那么紧张地用斗篷遮住脸,反而有意识地松动了斗篷,露出了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有柔软的黑色长发。
他看上去乖顺且无害,就好像对即将逼近的危险缺乏警惕的小动物,此时反而重新握住酒杯,在紧张的气氛下咽了一口甜滋滋的蜂蜜酒。
脚步声不知为何微微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停。
塔尔没有抬起头,他盯着玻璃酒杯中金色的酒液,还有倒映在酒液上朦胧的影子,恶魔在心中谨慎而小心地数数,绝对不能出错,他已经错过了太多时间。一秒是快速地在舌尖掠过两个音节,嘀嗒,嘀嗒,嘀嗒……
现在人们都知道这位危险人物的目标是坐在角落的恶魔了。其他的客人松了一口气,用同情的目光看向有着漂亮眼睛的恶魔。不消说,那一定是一只低阶恶魔,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反而迟钝地意识不到危险,根本没有反抗的打算,反而愣愣地拿起酒杯喝酒。
嘀、嗒。
脚步在下一秒就要停在他面前,直到这时恶魔都没有将视线从酒液中移开。浅灰色眼睛的来客终于站在了恶魔面前,他刚要张开嘴,对塔尔说些什么,琥珀色的烟雾却忽然在他面前炸开。
琥珀色的烟雾,而且不像它闻起来那样无害。
来访者的反应速度超出常人,他下意识收起了向前迈进的最后一步。眼前的恶魔将手中的酒杯连同蜂蜜酒一起化为了空气中细小而尖锐的碎片,金黄的颜色用来掩盖玻璃锋利的袭击,这对力量要求不高,但必须要极其熟谙地掌握转化的力道。
即便如此,这一记漂亮的攻击没有任何一滴液体沾在来访者的衣服上,更别提那些细碎的玻璃渣了——在躲避恶魔的突然发难上,他所耗费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当他再度抬起眼睛,眼前的恶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才是塔尔最厉害的本事,他可不是单纯依靠运气躲避教廷追捕数十年,在逃脱上,他的水准精湛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只需要敌人稍微有一点精神上的懈怠,恶魔就能借助灵巧的身手和经验丰富的隐匿技巧像是水滴汇入大海那样消失不见。
他就是这么狡猾和聪明。
埃德温垂下眼睛,琥珀色的烟雾已经成了地面上附着的潮湿,而他在近在咫尺处失去了他的目标。但是,和所有其他人想象得不同,这个浅灰色眼睛的来客却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像是烟雾一样轻的微笑,真心实意。
他低声对着空空如也的座位说了些什么,但没有人能听见。
如果有人能听见,也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个危险的来访者这样轻柔而嘶哑地说:
“我会找到你的,我亲爱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