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是空旷的海水声,连声音也是黑的,夹杂着呜呜的凉风,黑得安全又刺激。海水以蛰伏的姿态收纳魑魅魍魉,如果灵魂太薄弱,它就会张开滔天巨口,将人一口吞掉。
白马在摇着尾巴,左一下,右一下,颠着疲惫的四蹄,阮阮像是坐在了海盗船里。
施然的话无异于惊涛骇浪,瞬间便没过了她的头顶,这是一场梦吗?怎么会这么不真实呢?
可是她做不出来这么五彩斑斓的梦,施然对她做的这些,她连想都不敢想。
阮阮听见了自己筋骨重塑的声音,在充满盐味儿的海边,风是咸的,和那天尝到的沐浴露的味道差不多,她微微喘着气驾着马,心里锣鼓喧天。
“所有成本?”
“嗯。”
施然用波澜不兴的语气说她梭哈了,可她同时又说,也就这一次,如果阮阮不值得,她会离开她。
阮阮如此感激施然没有在此时此刻说什么永远不放弃她,会跟她地久天长一类的话,那么阮阮可能又会陷入被关系束缚的混乱中。施然身体力行地告诉自己,她很爱她,爱到可以承担无底洞一样的损失,这是她爱的深度。可她也做好了随时离开她的准备,假如与阮阮的关系也变成反复的消耗与损伤,她也会不多留恋地结束,这是她个体的深度。
一条简单又清晰的道路摆在面前,比在白天还要肉眼可见。
无论怎么样,健康应该是首位,身体、心灵、感情和各种关系。
澎湃的心潮中,阮阮终于开了口,这也许是二十多年来,她的灵魂第一次开口。
“他们说,我妈妈很辛苦,我是白眼狼,我拎十万的名牌包,我妈妈还在摆摊。”
话一出口,她的舌根便有些发涩。
施然转脸望她,目光比海风还要轻。
“我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或者我可以在被谴责后,察觉到自己对家人的忽略,回报他们一些养育之恩,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可我发现,我不想。我很痛苦,在于我意识到,我不想。”
“我其实,”阮阮清了清嗓子,仍然很哑,她微眨眼皮,自顾自说下去,“我可能一直以来就没那么轻松,我没有我表现得那么不计较,我其实有嫉妒心,我不总是感恩的。”
哪个小姑娘只能穿旧衣服,而弟弟有新文具时会一点都不羡慕呢?哪个小姑娘连生日都要依附弟弟过的时候,不想有自己的蛋糕呢?她没有过公主梦吗?她不想穿漂亮的小裙子吗?她不想妈妈给她梳各式各样的小辫子吗?她不喜欢有花边的白袜子和黑皮鞋吗?
她在守摊时,抱着弟弟,同学拉着妈妈的手逛菜市场,说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她没有失落过吗?
“只是在我应该长出嫉妒心之前,就先学会了察言观色。我怕被抛弃第二次、第三次,所以什么都不敢要求。”
“我也担心被你抛弃,就把自己真正的阴暗面都藏得好好的。”施然总说阮阮对着钟意和辛晨的动作,不对自己做,其实是她不敢,下意识就不敢撒野,不敢放肆。
“出事以后,我才发现,我对剧组和观众也是这样。我要做最乖的那个,去骗到一颗糖,当所有人说我很坏,不想给我糖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不知道施然能不能理解,她杂乱无章地说,毫无头绪地说。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很适合娱乐圈,因为我真的省心,我几乎没有听到过别人指责我,你们做背调的时候,也说我是个很听话的,没有黑料的艺人。”
阮阮偏头空洞地望着大海,什么都没有尽头,看不到终点在哪里。
“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娱乐圈和小时候的家庭环境没什么两样,都要压抑自己包装自己,讨巧卖乖。”
她哽咽了,眼前瞬间一片模糊,口腔的酸涩令话语断断续续,像海上小舟断断续续的渔灯。
“我没有摆烂,也没有那么脆弱,”她吸了吸鼻子,平静地看一眼施然,“我只是很混乱,不知道我应该有什么反应,应不应该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也不知道……我如果眼睁睁看着她摆摊,我还是不是一个好人。”
她曾经萎缩的自我、欲望与暗影开始成长,与前二十多年的框架相悖,这次的舆论风波就是两者在打架。
别人看来打得蜻蜓点水,她看来,打得惊天动地。
她比任何人都迟钝地,却敏锐地看到了自己与周遭的贪念,以及曾经或者正在被包装得正义凛然的它们。她演绎《神龛》的时候,恍惚的次数越来越多,不是因为她出戏,恰恰是因为,《神龛》的主题,前所未有地与她同频了。
她们都活得无比灵异,也无比扭曲。
《神龛》里那个装载并放大贪念的神佛或许是假的,但身边的人养小鬼是真的,请狐仙也是真的,剧组个个拜神烧香,想要红是真的。
拜高踩低是真的,命有贵贱是真的,有的替身演员被吊在威亚上半天,等导演和主演商量戏,有的演员坠马危在旦夕,剧组第一时间想的是不要闹大。
每个人都在贪念里做小鬼,还要在天亮之后装菩萨。
那些真正冷漠的,在镜头里笑着挥挥手,收获真与善的赞美;而向来与人为善的她仅仅是为了自己拍下一副童年的眼镜,有人视为洪水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