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予。
像是有钟声, 远远地敲响,那钟鸣声敲地苏蓝脑海里嗡嗡地响。
一声, 一声, 像是海潮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海潮声再把她拉回来的时候,钟予那张漂亮的脸依旧在苏蓝的眼前。
很近。
就在眼前。
钟予。
他坐在行驶的车的后座上。
车窗外的昏黄路灯的光映在他身上,光影随着车的行进变换明暗。
车内很安静。
那双望向窗外的墨绿色的眼眸里, 冷淡又冰凉,苏蓝对他的这种神色很熟悉。
钟予。
是钟予没错。
她怎么看见钟予了……
她不是出了车祸吗?
恍惚着,苏蓝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苏蓝试探了一下, 发现她的手能穿过旁边的椅背。
所以……她现在是灵魂?
还没来得及细想,苏蓝就看见近处的钟予身体向前倾了一点。
太近了。
苏蓝下意识往后退。
视线中, 钟予只是拿起了手机,接起了电话。
他的声线清凌凌的,有点低沉。
“舒律师。”
“……”
“……对, 新闻报道是真实的, 我确认过了。”
“我现在去警局的路上。”
“好,接下来事情很多, 麻烦你了。”
客气地说完这些, 他就安静地挂了电话。
信息量很多。
苏蓝还没从一连串“钟予为什么跟舒律师打电话”,“什么新闻报道”, “为什么要去警局”,“接下来什么事情多”等等的疑问之中反应过来……
车已经停了。
司机拉开车门,钟予下了车。
苏蓝下意识跟了出来。
“警察署”三个威严的大字,立在面前大楼的招牌上。
夜风猎猎, 亮着光的招牌在夜空中清晰可见。
……还真的是警局。
为什么?
一只蝴蝶翩然而至, 落在了她的肩上。
蝴蝶说:【跟进去。】
苏蓝看了它一眼。
能碰到她灵魂的蝴蝶。
它说:【你不好奇吗?】
苏蓝抬脚,跟在钟予身后走了进去。
作为灵魂很方便, 没有人看到她的存在。
苏蓝旁听钟予和警局的人轻声交谈,又跟着他们一行人在警局里坐上电梯,最后踏进了一间屋子。
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苏蓝忽然明白这里是哪里了。
她知道,钟予是来做什么的了。
蝴蝶说:【你可以看看你自己。】
这间偌大的屋子,冷光惨惨,空空荡荡。
中央只摆了一张床。
一张白布,盖在一具躯体之上。
白得刺眼。
苏蓝移开眼。
苏蓝对自己的遗体没什么兴趣。
几人轻声迎上。
“钟先生,请您节哀。”
“虽然知道这可能有点难以承受,但按照手续,我们还需要您作为家属,亲自辨认一下事故死者身份……”
白布被工作人员掀起一角。
“请您放心,这里的一切都是保密的,如果辨认身份之后,您需要时间单独与死者相处,这是人之常情,我们也可以回避……”
钟予漂亮冰凉的绿眸扫过去,定住了工作人员的动作。
“不用再掀开了,我确认了。”
他目光顿了下,然后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触之即分。
“是她。”
他轻声说。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这就确认完了。
一个本该耗时很长的过程,仅仅几秒就结束了。
没有痛苦,没有惊叫,没有哭泣,没有惶然……更像是……
公事公办。
房间里,静了片刻。
工作人员几乎愣神。
但他们最终,什么都没说。
只是安静地,将白布复原,重新盖在了那张脸上。
钟先生也并没有要求与死者单独相处的多余时间。
一行人收拾停当签了手续,便走出了房间。
“钟先生,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
几人在走廊后窃窃私语。
“传闻不都说,他跟苏小姐感情很好么?”
“看来那些大家族的联姻,果然不能只看表面……”
“说不定私底下,两个人都不相往来……”
“苏小姐死了,也就没必要装深情了吧……”
……
钟予坐在离开警局的车上,依旧半敛着眼看着窗外,眸色静静。
这样近乎残忍的平静,出现在他那张冷淡又精致的脸上,是苏蓝再熟悉不过的一种表情。
钟予一直是冷淡的。
在她面前,冷淡又安静。
几乎像是漠不关心。
苏蓝坐在车座侧边。
她其实有点惊讶。
她的确没预料到。
钟予会对她的死讯接受得如此相当顺畅。
就像刚刚认尸的时候,她看着工作人员掀起的白布还没露出她的小半张脸呢,他就淡漠地点了头。
动作快得,苏蓝都怀疑他看清了没有。
苏蓝自认为,她跟钟予应该还没熟悉到他随便瞥一眼,就认出她是谁了的程度。
她的朋友,她的家人,甚至只要是稍微在意她的人,都应该会仔仔细细看了她的脸,再辨认一下她的痕迹,不放弃最后一丝认错的希望,再最终确认下来她的身份,确认她的死讯。
确认在意的人的死讯。
正常的人都会这么做。
……这让她脑海里,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答案。
“……我在钟予眼里,这么让人讨厌的么。”
她自言自语。
这已经是在人死了之后,看都不想再看一眼了。
“也是。”苏蓝也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答案,“我死了,他就自由了。”
也不错。
能理解。
【……】
苏蓝看向肩膀处的蝴蝶。
从刚刚开始,它就很聒噪。
蝴蝶:【……我什么都没有说。】
苏蓝捏住了它扇动的翅膀,它不动了。
这样好多了。
蝴蝶:【……】
车还在行驶。
苏蓝面无表情地放空了一会儿。
捏着蝴蝶。
她问出了自己死后的第一个问题。
“你告诉我,我真的死了吗。”
蝴蝶沉默了。
苏蓝本来以为这是一个刁难的问题。
但出乎意料地,它答得很快:【死了,但也没有死。】
苏蓝捏着它的翅膀抖了抖:“什么意思,说完整。”
摇头晃脑的蝴蝶:【……】
蝴蝶:【……你怎么一点敬畏心都没有?】
苏蓝:“我都死了我怕什么?”
蝴蝶:【……?】
好像也没说错。
敬畏心是属于活人的东西。
苏蓝看着手指之间捏着的蝴蝶,她总觉得它好像吸了一口气。
蝴蝶:【你会重生,但不是在原来的身体里。】
【简单地说,最开始你的灵魂就被分给了两个身体。现在一个坏了,灵魂就要转移到另一个身体里。】
【但新身体还没准备好,到了时间,我们会送你过去。】
苏蓝:“那原来的身体呢?”
【你自己看到了,已经没有办法再用了。】
脑海中闪过停尸房内的白布。
苏蓝沉默了下。
她侧过脸,看了下车座旁边的钟予。
漂亮的人,在漆黑的夜色之中,也像是带着丝微弱的亮光。
他依旧很平静。
对她的死讯保持着出乎意料地平静。
暗色的深绿色眸,半敛着,不带任何情绪。
就像往常一样。
没有区别。
苏蓝并不想见到这样一张脸。
苏蓝收回视线。
“那我现在以灵魂的状态,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我已经死了,可以离开了么?”
蝴蝶安静了一下。
【你不想待在这里?】
“待在这里做什么?”苏蓝奇怪。
【……】
看蝴蝶沉默,苏蓝以为它觉得她接受自己死亡的态度太过平静:“放心,我接受得很好。我这个人对什么都看得很淡,而且一向看得很开。”
“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还能重生。我还不如趁这个时间到处逛逛。”
良久没有回音。
【你真想要离开?】
“嗯。”
它只是说:【那你可以试一试。】
……试一试?
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说的很奇怪。
苏蓝古怪地看了蝴蝶一眼。
它没再说话。
灵魂状态可以穿过物体,苏蓝尝试了一下,身体漂浮,便穿过了行驶的车的车壁。
漆黑夜里的风很凉,掠过她的指尖,她却不觉得冷。
漫步走在深夜的街道上,钟家的车离开,马路上没有其他的车,显得冷冷清清。
踩过一片落叶,苏蓝忽地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夏末了。
夏天的末尾。
死在这个时候,意外地还挺适合她的。
顺着长街走了一会儿。
苏蓝连接踩着落叶,见它们没有发出“嘎吱”的清脆声,她有点遗憾地皱起眉。
这可是她的一大爱好。
“啧。”她轻啧了一声。
她想起蝴蝶的话。
她会重生。
虽然死了,但是会借着另一具身体继续活下去。
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生节点。
……那,对其他人呢?
她原来身边的其他人呢?
苏蓝脑海里,恍惚间下意识浮现出几个熟悉的人的身影和面孔。
阿梓,继母,几个好友,舒律师……
舒律师。
想到舒涵良,苏蓝胸口微微滞了一下。
她是在从他家出来的路上遇到了车祸,他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吧?
甚至作为她的私人律师,他还要处理她的遗嘱和遗物。
难怪钟予电话里跟他说时间不多。
他本来就失去了自己的女儿,现在又失去了她。
苏蓝脚下又踏过一片落叶。
依旧没发出声音。
阿梓也是,本来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知道了她死亡的消息肯定又眼泪会掉个不停,眼睛哭肿成桃子……
继母,她跟她关系一直很疏远。但继母是个温和的女人,估计也难免会伤心。
好友,还有那几个朋友……
苏蓝试图踢一颗石子,但鞋尖穿过石头表面,失败了。
她有些莫名的挫败。
她并不是对谁都无所谓。
只是……
钟予。
苏蓝站住了。
钟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