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正义去审判,去作战;他的眼睛有如火焰,他头上戴着许多冠冕;他身披一件染过血的衣服,他的名字叫做“天主的圣言”。]
拉米雷斯面前是一片黑暗。
——在这样的情况下,黑暗就显得过于逼仄了,令人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不幸的是,拉米雷斯的理智告诉他空气其实是真的在变得更加稀薄,棺材虽然年代久远逐渐腐朽,但是密封得还真是很严实。而在这个时候,他最不需要计算的就是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闷死在这里。
他手里握着一把刀,指缝之间充盈着黏黏糊糊的血迹,沿着皮肤和他移动手腕的动作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滴在他耳边的木板上和面颊上面,血滴落地的啪的声响简直像是钟表秒针跳动的滴答声。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只能感觉到一种怪异的、麻木的、迟钝的疼痛,这持久和绵长的疼痛之中偶尔因为他握刀的姿势导致磕碰到了哪里,更尖锐的疼痛就会间或刺破这麻木的屏障。
他在一片寂静中听见自己絮乱的呼吸,刀尖刺在木板上的时候发出沉闷刺耳的声响,而刀柄痛苦地在他的手指之间打滑。某种层面上他知道,这确实是终结:他的努力是不会有用的,他也不能突破这由优良的木料制作成的牢笼。这狭窄的盒子里面盛着“死”,而……目前而言,他还不能向死屈服。
尚且时候未到。
他没有计算时间,那些血淋漓地淌到他的脸上,他的嘴唇之间是一种铁锈般的味道。然后他忽然听到了沉闷的一声响,是什么东西重重地拍在木板上的砰的一声,一声模糊的喊叫——
拉米雷斯的动作顿住了。
有人在棺材的外面。
那会是谁呢?朋友或者敌人,又或者他挣脱出这牢笼也只能看见伊莱贾·霍夫曼不变的笑脸。但是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了,他不能把加兰独自留在那个地方,更不可能抛弃他座堂圣职团的同事。拉米雷斯费力地把刀拔出来,棺材已经腐朽的一角上留下了一道狭长的刀口,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却足以落入一丝光明。
“嘿!”他听见外面有一个男性的声音模糊地喊道,“我是国家安全局的欧阳探员!您能听见我说话吗——?”
怀特海德·兰斯顿注视着那个被加布里埃尔称之为“头号杀手”的男人,对方看上去似乎也很年轻,说话的声音近乎和蔼,除了那一身穿着打扮根本不像是能打架的样子。
摩根斯特恩小姐深谙在真相里掺杂适量的谎言和误导的技巧,换而言之,她根本不屑于去说那种空中楼阁的谎话。兰斯顿猜测对方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骗人,那么虽然动机难以理解,但她确实没有用自己手下的人,而是真的雇佣了一个杀手。
泰兹卡特里波卡,为什么有人会用这样戏剧性的神话名字做杀手的代号?不过好像真的有什么人能干出这档事来——这让兰斯顿确实想到了一个传言,一个模棱两可的故事(当然,是那种特工小孩和杀手小孩入睡前会听的睡前故事,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特工小孩和杀手小孩的话)。
“金枝”——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歌《埃涅伊德》中描述的来自圣树的树枝,手持这根树枝就能够敲开地狱的大门。
而霍克斯顿本土的都市传说则往往是这样的:某人的生活遭遇剧变、悲痛欲绝,然后他通过什么途径得到了一张神秘的卡片,卡片上绘着一颗被衔尾蛇环绕的金色苹果树。他按照卡片上的电话号码拨打过去,就会有人接电话、并且约他见面。
在大部分故事里,故事的主人公会在一个用之即弃的临时场所见到一位穿西装的黑发男性,而小部分故事则还会加一句,这个人长得真他妈的帅,这给精神高度紧张的主人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后,主人公对这位先生诉说自己的痛苦——在付了一大笔钱之后——和愿望,一个星期之内,他的仇人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且绝对不会令别人怀疑到他身上。
之前就说了,这是特工小孩或者杀手小孩的睡前故事。
总而言之,安全、高效、干脆利落、不留后患,听上去就好像是西地那非或者便携式火箭助推榴弹发射器的广告词。而,这个故事又说了:那张卡片上除了电话号码之外什么都没有写,只有数字和图案,那金色的衔尾蛇和苹果树。
最后,这个故事以这样的话作为结语:霍克斯顿的杀手体系与黑帮不同,霍克斯顿的杀手只属于一个王国,那就是“金枝”。
但,归根结底这只是个“故事”而已。雇佣杀手的行动隐秘,而且很少参与帮派斗争,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是真的,甚至比两年前圣殿圣徒会是个邪教组织的传言更加不可信,所以安全局行动部成立之后从来没有调查过这个故事。
但是……
“怎么样,”摩根斯特恩小姐声音愉快地说道,“现在你想起什么了吗?”
兰斯顿知道,这个女人实际上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要知道她第一次和科尔森搭上线的时候,怀特海德正在施威格家族内部卧底,要不然加布里埃尔也不会在第一通电话打过去之后就首先用怀特海德的性命威胁兰斯顿。
换而言之,这个家伙肯定也很清楚他知道那些见鬼的“特工小孩和杀手小孩的睡前故事”。
“我不明白你干什么要怎么做。”兰斯顿干巴巴地说,假使那个都市传说似的故事是真的,也只能说明加布里埃尔为了雇那个杀手花了好多钱。以她的立场来说,她不应该一边看着安全局和伊莱贾·霍夫曼两败俱伤一边在背景里愉快地开香槟吗?
“因为我家那些烦人的老头子要是知道我把我的人消耗在了这种事情上,肯定又要对我唠唠叨叨了。生意很难做啊,亲爱的,尤其是你的公司还有一群没死的大股东的时候。”加布里埃尔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当然啦还是因为……你前男友真的很有说服力。”
兰斯顿:“……”
讲道理,他跟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分手快十年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总是有人在他面前乐此不疲地一遍一遍地提那家伙。实际上就是因为加兰实在是太过于乐此不疲了,要不然他也不会知道莫尔利斯塔会和加布里埃尔上床这种事:而且说真的,他分手十年的前男友跟谁上床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
加布里埃尔根本没有理会他那充满了腹诽的沉默,或者说她很可能根本享受这种过程,她就是那种混蛋。她依然笑吟吟的,那个笑容叫所有熟悉她的人都感到难以抑制的头痛:“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你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过程中最叫人气愤的就是,兰斯顿知道她实际上是对的。
他沉默了好几秒,然后迎上了对方令人生厌的笑脸:“走吧。”
史蒂夫·欧阳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庆幸自己的设备齐全,在这种只有你一个人在行动而霍克斯顿的红衣主教被关在一个该死的棺材中的时候,你就会发现随身带撬棍的可贵之处。
莫德·加兰真是(意外地)太靠谱了。
他把撬棍的一端插进了逐渐糟朽的木板之间,如果时间往前倒退三百年,这个棺材精致坚固的程度可能会令人怀疑根本没有可以把撬棍插进去的缝隙。他抓着撬棍的另外一端,肌肉紧绷,把全身的重量压上去——于是那棺材盖吱呀作响着往边上挪开几寸,全部木板和雕刻在棺材上方的华美国王雕塑的重量全都压在那条金属上,撬棍插进去的部分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逐渐碎裂了。
事后回想起来,欧阳真的几乎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凭一己之力把那沉重的棺盖挪开的,也许就只能说,在危急情况下人的潜力确实是无穷的。他用撬棍勉强把棺盖支撑起来一点,把身体一下一下撞着棺材的侧面,把那沉重的盖子从棺材上方努力地挪开。木料互相摩擦的声音极为刺耳,在空荡荡的墓穴里不断回响到了令人担心会引起教堂中厅里的守卫的注意的程度。等到几个小时之后欧阳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就会发现自己的肩膀有一大片都是淤青的。
当棺材盖往边上平移了头几寸、露出一条缝隙的时候,有一只血迹斑斑的手猛地扒住了木板的边缘。
毫不夸张地说,那个场景看上去也太想是欧阳的小女儿喜欢看的那种恐怖片里的场景了,要不是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当时准得哆嗦一下。但是这确实意味着事情不妙:看霍夫曼放出的那个视频,他们都知道主教的身上有一枚炸弹,但是现在看上去对方好像还受伤了。
他基本上花了漫长得好像是一辈子的时间去把棺材盖挪到可以让人脱身而出的程度,然后他接下来看见的场景让他的呼吸都屏住了,他喃喃地说道:“……天哪。”
他看见希利亚德·拉米雷斯躺在一地凌乱的、腐朽的绸缎和碎骨之上,穿着一身血一般红的祭披,一只手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刀子,而另一只手则被另外一柄利刃钉在了棺材底部的木板上面。
而他的脖子上面则结结实实地固定着一条皮革带子,欧阳如临大敌地盯着那个带着浮雕的象牙色小盒子:如果他没搞错的话,那里面就是那颗炸弹。
而按照他的计算,他们可能最多只剩下十几分钟的时间。
一声枪响。
教堂的中厅里掀起一阵惊呼,莫尔利斯塔半跪在地上,用一只手捂着不断出血的伤口,他身后有一个打手站在原地,用手里的枪平稳地指着莫尔利斯塔的后脑,他的手很稳,完全没有任何抖动。而即便是如此,威廉也还是一直留在莫尔利斯塔身边。实际上威廉一直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倘若他们都能活着回去,威廉一定不会承认他做过这样亲密的举动,这就是梅斯菲尔德家族难以言喻的兄弟关系——随着枪声响起,莫尔利斯塔感觉到他的手指一紧。
霍夫曼的那一枪击中了加兰的肩膀:她手指没有骨折的那一边的手臂,溅起了一片小小的、触目惊心的血雾。莫尔利斯塔听见加兰低低地哼了一声,声音被她压低到趋近于无。但是鲜血正迅速地浸透她的衣袖,在光洁的石头地板上扩散开来。
霍夫曼俯视着她,嘴角还是嘬着那个笑容:“你就是这点最令人讨厌。”
“……让人没有成就感?”加兰用气音似的声音说,她似乎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不幸的是完全失败了,“还有差不多十五分钟……就是你计划中炸弹爆炸的时间了,你干嘛不对我速战速决一下?”
霍夫曼看着她的目光几乎是怜悯的,他问道:“你还不明白放慢速度的美妙之处吗,莫德?”
他知道加兰确实了解,因为他们都知道肉体的疼痛没办法摧毁像是希利亚德·拉米雷斯那种人——疼痛会杀死他,但并不能摧毁他。有趣的是,世界上很多人对拉米雷斯都有这样那样的误解,他成为红衣主教的时候实在太过年轻,况且确确实实是因为梵蒂冈出于某种宣传考虑才推上现在的位置的,再加上网络的一轮发酵,许多人就会以为他只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漂亮吉祥物。
霍夫曼简直可怜这些人,就好像只注意到贝壳表面绚丽的颜色,忽略了蚌肉深处磨砺出的洁白珍珠。可他自己知道,疼痛无法摧毁拉米雷斯,但是感情会;那场晚宴上他的发言确实真情实感,对方爱人爱得太多了。
所以莫德·加兰最好慢慢地、慢慢地、痛苦地死掉,以摧毁无瑕的神像,完美的理念世界精妙的摹本,令他们更接近美——如之前所论,情节只要有条不紊,则越长越美。
“你的品味真是让我不敢恭维。”然后他听见莫尔利斯塔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声音之中满是轻蔑。
“我知道您现在这样说是为了什么,公爵大人。”霍夫曼优雅地转过身,声音听上去非常平缓,“您希望我从她身上转移注意力,如果我现在把矛头对准您,那您的朋友可能不会马上死掉——您确实担心这个,不是吗?毕竟,我手上还拿着一把枪呢。”
他瞧见威廉·梅斯菲尔德神情复杂地看了他的哥哥一眼。
“当然了,如果您不认同我之前说的话的话,我可以向演示。”霍夫曼说道,他慢悠悠地踱过去,能看见到那年轻的神父极力克制着自己往后缩的姿态。莫尔利斯塔确实把他保护的很好,这也就是霍夫曼的那个相册里最后只有一张威廉的照片的原因,他不知道这年轻的神父最后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在这对性格迥异的兄弟面前站定,然后伸出手去,指尖平稳地掠过了威廉柔软温暖的发梢。
威廉颤了一下,与此同时,莫尔利斯塔猛然跃起,他身后的那个打手完全反应不及,而一切已经晚了:莫尔利斯塔一把卡住了他握枪的那只手的手腕,把那只手拽到了自己的臂弯之间,用力一错。随着骨头碎裂的一声脆响,那把枪从打手痉挛的手指之间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