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子必须被交付于罪人之手,被钉在十字架上,并在第三日复活。]
清晨时分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里已经十分明亮,那些雕刻着装饰繁复的天使雕像,绘制着美丽而精致的壁画的墙壁全都交错映照在乳白色的晨光和格外温暖的大吊灯的灯光之下。
在这座教堂刚刚建成的时候尚且不至于繁华至此,但是在宗教战争结束之后的很多年里,这座教堂在最开始原址的基础上不断翻修,最终形成了现在的模样。
整座教堂呈拉丁十字形,在十字的交叉点上是一座高大的穹窿顶,挑高的圆顶下方正是教堂的主祭坛。虽然教堂本身经历过许多次重修,但是主祭坛本身依然保留了最开始老费舍尔·冯·埃拉赫建造教堂时的原样:高耸的祭坛直达天顶,遮蔽了人们的视线,把教堂主体的中厅和后方的小礼拜堂分割成两个独立的空间;教堂二层沿着建筑物的边缘修建了一圈走廊,用于沟通塔楼、安置管风琴等;穹窿顶下,有一道用于勾连两侧走廊的横廊紧贴着祭坛跨越天顶下方。
祭坛最中央、十字圣架后方靠上的位置是一副镶嵌在壁板上的三联祭坛画,画面中间绘制着圣若翰为耶稣施洗的故事,祭坛画两侧则是受胎告知和三博士来朝的画面。
《圣经》中说圣若翰为耶稣施洗的时候有圣灵以鸽子的形象从天上降临,人们听见天空中有一个声音说“这是我的儿子,我所喜爱的”。但是那只用来代表圣灵的鸽子却不在祭坛画中,而位于祭坛画上方:祭坛画周遭环绕着典型的巴洛克风格的、富丽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雕塑,如一片高大的屏风般挡住了供教士们祈祷的小礼拜堂,雕塑整体为淡金色,其中间或镶嵌着白色的大理石,雕刻成天使和飞翔在祭坛画上方的那只白色鸽子、以及屹立在整个雕塑主体最高处的羔羊。
这些雕刻的复杂纹饰沿着祭坛画周遭盘旋上升,雕塑顶端曲折攀过二层天井回廊的栏杆,直达穹窿顶的下缘。那只白色的石雕羔羊的正上方、穹窿顶上开着一扇向东的圆窗,窗框周围装饰以放射状的光线图案,当日光照射而来的时候,圆窗投射出的光线足以照亮圣坛前的十字架和被钉在上面的耶稣。
祭坛两侧留出了通往小礼拜堂和其他小型祈祷室的狭窄通道,祭坛两侧竖立着两个高大的圆形立柱,立柱的平台上各放置着一尊大理石天使雕塑,两尊雕塑各手持一柄金色的十字架,用来寓意圣经的两个部分。左侧的天使雕像手中的十字架上缠着一条蛇,以之象征旧约,右侧天使手中的十字架则象征着新约。
——莫德·加兰就被丢在了那尊旧约天使雕像之下。
实话实说,她晕头转向,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有某些液体沿着身上的每一个旧伤口向下淌——血应当是热的,诚然如此,但是她只感觉到一些骇人的麻木爬过皮肤。
莫尔利斯塔应该就在她的近旁,她能听见那个名叫威廉的年轻人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之前,他们在中东的随便哪个鬼地方执行任务的时候会听到莫尔利斯塔多次提到他的弟弟,就如同提起什么宝物——那个时候她可不能想象日后他们会在这种场景之下见面。
过了好几分钟她眼前才清楚一点,于是能看见那冰冷的、面无表情的天使雕像,巨大的白色石质翅膀张开着,看上去既像是拱卫又像是庇护。那巨大的淡金色十字架上缠着蛇,沿着雕刻出来的模仿木质的粗糙表面盘旋而上。梅瑟的杖上也是盘着一条蛇的,治愈以色列人的伤痛,带领他们走出沙漠……
然后她听见了脚步声,是皮鞋邪帝敲打地面的清脆声响。
伊莱贾·霍夫曼很快出现在她的面前,当然面带微笑、站得笔直,瞧上去志得意满如同就要屈尊统治这个世界。无数人从寂静的角落里注视着他们——被别无选择地缴械了的安全局探员们(没人能在炸弹威胁之下镇定自若),六神无主的神职人员、信众和游客,最糟糕的,如果有几个记者……
霍夫曼声音轻缓地问道:“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藏在那里的吗?”
加兰当然没有回答,不过他看上去也并不在意,加兰怀疑霍夫曼从不介意上演无人应答的独角戏,反正对这个人而言,他只要有观众就足够了。
于是他继续说:“因为血腥味。”
血腥味,当然,忏悔室的隔间里面躺着两个死人,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那么隐蔽,可以轻易隐藏在小礼拜堂陈年的灰尘气息之后。对于伊莱贾·霍夫曼来说,那简直就是黑暗中一个五颜六色闪烁不已的霓虹灯牌,毕竟他是那样的讨厌血的味道。
现在他俯视着对方,那是希利亚德·拉米雷斯会爱上的女人,这种感觉真是奇异。他说:“你应该知道,你来也有很大的可能性救不了他,反而会使事情变得更糟。”
漫长的沉默,然后他听见加兰轻轻地啧了一声,那气音在冷冰冰的空气里虚弱的飘散了,她开口的时候声音是哑的。
“或许如此,”她说,“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霍夫曼听着她的答案,仿佛并没有显现出惊异。他只是微微地、有礼貌地笑了笑,然后抬起手,把手里的一样东西扔在了她的面前:那东西同冷冰冰的石头地面撞击出清脆的一响,在地面上滑行了一段距离。
那是一串木质的玫瑰念珠,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但是显然是一直被什么人好好地保存着的。
那串念珠之上,正有鲜血一滴一滴地淌下来。
拉米雷斯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他感觉到自己要窒息了——这可能只不过是一种恐惧的幻觉,又或者这个棺材里的空气真的在逐渐减少,而口塞更令人呼吸困难。他挣扎着曲起膝盖了,膝盖很快重重地撞上了棺材的顶部,带来一阵无情的钝痛。不行,虽然外面看上去这个棺材体积很庞大,但是躺在里面的人才会知道它实际上到底有多逼仄。
这黑暗吞吃着他,令人心脏无序地跳动,指尖由于恐惧而发麻。
那些碎骨硌着他的后背,骷髅头就躺在他的左肩上方——在艺术家的笔下,那往往象征着“死”。
他想要试着撞开棺盖,但是那完全是无用功。尽管这个棺材是木质的,而且已经在逐渐腐朽,但是还是非常沉重,更不要说躺在里面根本就没办法发力。
一个人处于这样的状况下,可能难免会想:这就是终结了吗?或许有的人会在这种情况下祈祷,祈祷有一双无形的手可以拯救他出这困局,就好像有一只手推开了耶稣的墓前的那块巨石,那天使又白又洁,像是雷光和闪电。
拉米雷斯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太过迅速,但是他还是强迫自己的尽量冷静下来。
因为恐惧毫无用处,事情更不会变好,唯一真实的是……在这黑暗之中,他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莫德·加兰的面孔,苍白,憔悴,但是依然活着。
还有当年在温斯洛的医院里看见的那卷画质糟糕的录像带,他的小女孩被绑在椅子上,鲜血沿着嘴角和头发淌下来,那么红,那么扎眼,她卷曲的黑发被汗水贴在额头就好像基督的荆棘王冠。那个时候他明明发誓要让那样的事情不再发生的,可是终究事与愿违了。
拉米雷斯依然记得加兰倒在地上的样子,伊莱贾·霍夫曼俯视着她,目光冷漠、轻蔑,就好像看着将死之人。
他或者还有尚未说出口的话,或者还有未竟的心愿,这其中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他,令他用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细窄的刀刃钉在棺材底部,他的手努力往上抬起的时候伤口在利刃上滑动,尽管小心翼翼还是疼得钻心,他感觉到有更多血流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身下腐烂的丝绸上。
然后,他的掌心终于挪动到碰到了刀柄。
拉米雷斯的手指颤抖着合拢了,五指包着刀柄,努力把那把刀往上拔。他想要保持手指径直向上使力,但是其实这很难做到,手腕的每一次晃动都让锋利的刀刃往皮肤里割得更深几分。他的手已经疼到快要麻木了,但是还远远没到停下来的时候,他必须要回到——回到——
他的嘴里默念着一个名字。
铮的一声,利刃从木板之中脱了出来。
可能得感谢霍夫曼的那把刀钉得并不是特别的深,感谢刀刃上宽下窄的构造。拉米雷斯能感觉到自己满脸都是水痕,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也不知道狼狈成了什么样子,但是那都不重要了。他的嘴唇和手指都在抖,可还是支撑着自己把被钉穿的手掌挪到嘴边,笨拙地把嘴里的口塞抽出来。
折腾那皮带就花了他好几分钟,他能感觉到温热的鲜血沿着自己的皮肤和指缝到处流淌,肯定被蹭得满脸都是,手指湿滑地在脸侧的皮革上滑动,但是他最终还是想办法把口塞弄出来了。然后他努力转动手臂,把刀柄凑到了嘴边,用牙齿咬住了刀柄。
他在那些皮革和金属上尝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拉米雷斯就这样咬着刀柄,把自己被钉穿了的手掌从刀刃上拔了下来。
他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而且应该并不是他的幻觉,空气确实在逐渐的稀薄。他要没有时间了,而实际上他还没做好上天堂的准备(然后他意识到,他其实可能也根本就上不了天堂),他的手指抖着握住了刀柄,掌心里全是黏腻的鲜血,血肉模糊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
他简直觉得自己握住刀就已经耗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但是某种怪异的执念支撑着他,让他用力把刀刃刺向了头顶上方这片无尽的黑暗。
莫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