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救我们免于凶恶。]
——拉米雷斯回过头。
他跪在地板斑驳的圆形光斑里面:圣母像后面有一扇圆窗,教堂之外的灯光从此投射而入,照亮了雕塑最上方那颗白冷之星,把星星的影子投在了拉米雷斯脚边。这座教堂是由老费舍尔·冯·埃拉赫设计的,在十七世纪下半叶在弗罗拉教区主教座堂的原址上建立起来——三十年战争后菲尔格兰特被丹麦占领,弗罗拉代替菲尔格兰特教区成为了霍克斯顿的总教区,之前的教堂规格当然就不太合适了。
他看见莫德·加兰站在圆窗外流泻进来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在头一秒钟,他想:莫德其实之前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教堂。
下一秒,他意识到加兰看上去很疲惫,他又有段日子没有见到对方了,自圣若瑟教堂爆炸案之后的那个夜晚,他们就再没有见过。他瞧见了加兰眼睛下面的青黑色,衬托着皮肤更加苍白得惊人,她看上去好像更瘦了点,或许跟她最近留在了圣殿圣徒会有一定的关系。
拉米雷斯的腿完全没知觉了,与其说他试图站起来,不如说他在地上踉跄着挪动了一下比较妥当。
加兰还站在原地没动,或许是在等她那个问题的回答。
拉米雷斯没法动弹,只能皱着眉头等着腿上针刺一样的麻木感过去,他无奈地向着加兰招了招手,说:“过来。”
//拉米雷斯对会在爱德华·科尔森那里听到那样的故事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在这种时候他真的感觉到自己的虚伪,他当然知道莫德手里沾满鲜血,罪人和无辜之人的鲜血,问题就在于知道这个事实和亲眼看到那个事实是这样的不一样。
科尔森显然因为他对安全局的某种偏见而感觉到生气,因此气呼呼地把之前存档的视频文件放给拉米雷斯看。在加兰对着那位玛丽·米勒女士开枪的时候拉米雷斯还是忍不住畏缩了一下,鲜血喷溅出来,如同所有夸张的电影那样喷满墙壁,那女孩的手从不曾颤抖。
然后摄像设备微微转向伊莱贾·霍夫曼的角度。
科尔森按下暂停。
“看见了吗,那个,”科尔森指向霍夫曼,对方当时脸上带着一个伪装得当的惊惶表情,但是手指似乎有意无意地按在腰上,“他身上当时带了一把枪,我毫不怀疑,如果加兰不选择杀掉米勒,而是坚持要报警,霍夫曼一定会对她开枪。”
拉米雷斯沉默着,科尔森嘲讽似的扯了一下嘴角:“那样,最后被埋在农庄的田地里的可就不止米勒一个人了,我们倒是能用谋杀政府探员的名义逮捕他,然后那堆下落不明的炸弹就会不知道落在谁的手上,被什么人用来随便炸点什么——如果那是您想要的结果的话。”
有的时候,科尔森会觉得自己的措辞太刻薄了,但是在这种场景之中他总是难以控制住自己,他看见弗罗拉大主教的面色更加难看起来,这简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怪异的快慰。
说实在的,他不介意在这个人面前维护莫德·加兰,毕竟对方到目前为止是他最得意的手下之一,这至少证明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的眼光没什么问题。
虽然,当初那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先生推荐的加兰的时候,说的是:“我得拜托您看好她,不要让她一个不小心就死了。”
“毕竟,”那位措辞有点像哲学家、但是仔细想想实际上说得是不知道到底有什么道理的鬼话的中校(现在已经是上校了 )说道,“您知道吧,会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喜欢上追不到的家伙的人,总是会不小心弄死自己的。”//
加兰向拉米雷斯走过去。
圆窗的那道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让他面部的线条显得怪异地深刻,睫毛的影子就隐隐绰绰落在眼睛下面,瞧上去又长又柔软。他好像暂时没有站起来的打算,身上黑色的神父常服的下摆躺在斑驳的光影里面,腰间是象征着枢机主教神父的红色腰带,基督宝血、牺牲与殉道的红色。
就在这么一刻,加兰觉得自己其实是不应该来的。她当然知道拉米雷斯对她必须去做的某些事情的看法,因此在真正听见对方说出口的时候也并不应该感到惊异,或者换句话说,也不应该感觉到委屈。当她看着拉米雷斯的时候,常常难以猜测对方到底在想什么,就好像这一刻。
所以她走了过去,站在对方的身前。她身上的衣服的一边口袋里装着一个小小的药瓶,另外一个口袋里装着那串玫瑰念珠。
在这种时刻,加兰心里往往有些黑暗的念头,她从没法承认自己真的是个好人,或许拉米雷斯也知道这样的事实。她看着那圣母像冰冷的石头面孔慈悲地注视着他们,会想要拉米雷斯黑色的长袍下的肉体袒露在这样的目光之中,他的皮肤会在光辉的照耀之下散发着一种月光似的色泽。
她想着那片用塑料盒子装起来的光盘,局里的同事去查阿登纳提到的、霍夫曼的那个神秘住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进展。虽然不清楚为什么那个年轻的助祭会出现在视频里,但那让她有一种特别不安的预感。
另一方面,她不确定拉米雷斯是不是真的知道——她和霍夫曼或者阿登纳没有本质的区别,如议员的豪宅里袅袅升起硝烟的枪口或者米勒女士眉间那个流血的洞,如这一刻她可以坦然地幻想着用那象征着牺牲的血红的腰带绑住拉米雷斯的手,想象着他跪在圆窗投在地面上狭窄的光斑之间,赤裸的肩背上有汗水在闪闪发光。
她当然不会因此就夙愿得偿,但至少那样他们就会迅疾地逼近最后的结局——无论是哪一个结局——把她从深入骨髓的疲惫里救拔出去。
她并不遏制这些黑暗的念头,在这种时刻为自己会有这样的想象感觉到一种怪异的快乐。
或者,她本来应该死在温斯洛,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您不会再感到烦恼了。”)
拉米雷斯抬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不知道是否真的为她的所作所为感觉到愤怒。然后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加兰的衣摆。
加兰一头雾水,但是还是在他手指的拉力之下顺从的往前凑过去,慢慢地半跪下来,动作看上去可不是一点半点的乖巧。然后——拉米雷斯往前倾身,好像脱离那那道光柱的牢笼,整个人也沉浸到了黑暗之中。
大主教的手臂绕过她的肩膀,把她抱在了怀里。
拉米雷斯感觉到对方的肩膀都紧绷起来,显然是完全猝不及防所以愣住了,这让有点想要叹息。
不知怎的,他花点时间回忆了这两年——就是加兰的戒断期过去,好不容易从军方的一连串诉讼中脱身之后的这两年——尽管事已至此,他还是得承认,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不正常到任何人听了都要瞠目结舌。
有了安全局的这份工作之后,加兰因为各种原因不太经常和他见面,他有对方的手机号码,但是也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她(然后他就会想到,农庄那次是这两年之间他唯一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她)。不如这么说:加兰偶尔会突然出现在他家里,实际上对方根本没有他家的钥匙,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然后他们做爱,加兰从来不在那里过夜,总是选择很快离开。他们不谈论工作和生活,尽管他想,也从没真的开口问过对方是否一切都好,虽然梅斯菲尔德中校给他看的那个鲜血淋漓的视频往往在他梦魇的缝隙里浮动,但是他就是没办法开口。
而在这一刻,他就想,为什么她抱起来还是感觉那么小、那么瘦。加兰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特别瘦小,无论如何都不怎么长肉,就算是干了现在这种工作也是那样。但是她的皮肤是温暖的,跟那双杀人者的手不同,拉米雷斯的手指落在她的黑发上面,那些发丝长久落在她的肩膀上,都被皮肤的温度沁暖了,让他想起了菲尔格兰特的安全屋的那个夜晚。
他记得她小时候特别喜欢身体接触,他记得十几年之前加兰从寄养家庭里跑掉,半夜三更去敲他的门的场景。他记得对方爬上床单,用骨头都有点硌人的手去环抱他的腰。
“神父,”她说,眼睛也亮闪闪的,她的眼睛的颜色真的很浅,就好像一起情绪都一览无余,“给我讲个故事吧。”
然后他会从书架上随便抽一本书,如果说他真的从他的父母那里继承了什么,不如说是数量相当庞大的藏书。实际上小女孩喜欢看什么样的故事呢?他并不真的清楚。
[皮格马利翁也在祭坛上供过祭品,站在地上,结结巴巴地祷告道:“天神啊,如果你们什么都能赏赐,请你们赐给我一房妻室……”,他没有敢说“把我的象牙姑娘许配给我”,只说道:“把一个像我那象牙姑娘的女子许配给我吧。”]
时至今日,拉米雷斯似乎依然记得手指翻过书页的触感。可,现在想起来他就会意识到,他好多年没再拥抱过莫德·加兰了,自那个忏悔室的夜晚之后。他从不主动表现什么,他不抗拒对方的怀抱,接受对方的亲吻,然后对自己说,“我这样做是因为担心温斯洛那样的事情重演”,他会在舍夫尔神父面前说:“我想她依然爱我。如果我拒绝她,我担心,她会——”
这一刻,他感觉到加兰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如同真的被实质性的疲惫压倒了。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在黑暗的间隙里,又一次看见了记忆里面那些血腥的画面。
拉米雷斯慢慢地摸着对方的头发,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就只是说:“想跟我回家吗?”
迎接他的是沉默,他保持着冷静,数着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迎着那冷冰冰的石头面孔上谴责的目光,等待着答案。
他听见加兰轻轻地应道:“嗯。”
所以,事情是怎样变成这样的呢?
拉米雷斯觉得自己的脊柱快在柔软的床垫里面融化了,他侧身躺着,加兰在他的手臂之间,手指卡着他的肩膀,凑过去亲吻他的嘴唇。在这种情况下,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嘴唇有点干裂了,甚至在加兰闭上眼睛之前在她的眼里看见了血丝,他知道对方在圣殿圣徒会的时候没办法好好休息,但是不知道事情比他想的更严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