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江白月的逼近,那拿着票的人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此时,江白月的眼睛死死盯着释千,压在释千肩膀上的手也渐渐用力。释千“下意识”地抱紧怀中的玩偶熊向后缩,扬起的嘴角转为一个怯生生的笑:“我……”
“……”
江白月不断用力的手蓦地失力,她整张脸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从紧绷的状态骤然松垮下来,又恢复到先前那种疲惫的温和,再次看向释千时,眼睛里好似多了分愧疚与爱怜意味。
“没事,没事。”她的声音归于平和,“吓到了,很正常,很正常……”
随后那只曾施压的手抚上释千的脑袋,稍稍一带便将释千揽入怀中,另一只手顺势搭在她的背上,犹如母亲哄婴孩入睡般有节奏地轻拍着。
“没事的,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的。”江白月的声音放得愈发轻,在这混乱而压抑的环境中仿若一剂逐渐生效的安定剂,“但下次……下次要听我的话。你得离开这里,你不属于这里。”
“你得离开这里。”她说,已近乎自言自语,“梦忱,你不属于这里。”
被搂抱入怀,释千的半张脸都在江白月的“庇护”下,只剩下眼睛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外面。听到江白月嘴里吐出的名字后,那怯生生而颤抖的目光彻底转为平静的了悟。
她的眼前浮现出刚才那个人坠落的轨迹。
像是被人挤推出栏杆,可抛物线去中间反力学地打了个弯,致使这个人径直向她摔来。如果不是“运气很差”地在跌入回廊时扭到了脖颈,这一“打弯”便足够救下那人的性命。
“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死在我眼前。……尽力,我尽力。”
江白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虽然疲惫但却隐露坚定、毫无作假痕迹。
她的确付出了行动。
除了释千之外,在场所有人中只有江白月能做到让空中之人轨迹转弯这件事,这看起来无疑是个救人的动作。甚至她之后对释千说的还是:“把他扶正,他还有救。”
他还有救。
江白月所做的一切都符合她的社会身份。——身负异能的异常管理局局长,承担着普通民众的性命,尤其此时身处场域之中。
她并不像徐康乐那种人一样,只把管理局当作权力的载体与揽财的工具。她同冀飞羽交好,毋庸置疑,江白月也同样拥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所以才会在[知无不言]的作用下流利地说出:“他们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我的失职。”
这只是她的表象,她的意识无法背叛的表象。
但她的“潜意识”却在忤逆这份表象。
那份凄厉的哀嚎再次于释千脑中响起:“救我啊!你不是要让我们所有人活着赔罪吗?!”
最开始,释千不清楚他在向谁求救,但当江白月情绪失控、潜意识短暂占据表象出现在她面前时,释千便流利地将一切串联起来了。
梦忱,赔罪,是最关键的两个词。
这里是主色调为“互相残杀”的场域。哪怕心存善良、不去杀别人,也可能成为别人任务名单上的一个名字。而倘若看起来足够弱小,哪怕没出现在名单上,也会成为“不指名”的优先选择目标。
“梦忱”就是死在了这个地方。
出于某种原因,江白月并未单独怨恨杀死“梦忱”的人,而是将梦忱的死归罪给场域里留下的所有人。包括江白月自己。
她不能杀死这些普通人,但却无法做到救助他们。所以“保护”只是表象,“囚禁”才是事实。
江白月把自己都骗了,以至于在[知无不言]的作用下,她表现出来的都是那样一个富有责任感的觉醒者形象,甚至连杀人都要辅以救人的名义,让人挑不出错来。
但实际上,这个场域早就成为了她掌控下的无间地狱,囚禁着这些疯狂想要逃离她限制的人,也永恒地囚禁着她自己。
这样看来那些矛盾与冲突便顺理成章,大家把她当作“BOSS”才更正常。
“所以……你昨晚后半夜,是故意放任他去杀人的吗?”
释千抬起头,将下巴落在江白月的肩头,在她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道:“然后又让他死在我面前,就是为了让巴士票属于我。”
江白月轻拍的安抚动作猛地顿住,身体似有僵硬。
释千说出的这两句话宛如咒语,未名的魔力随着咒语纷至沓来,包裹住江白月的身体与精神。使她不得动弹,又让她陷入混乱。
梦忱……
释千从江白月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向后退去,再次畏惧地靠在墙上,怀中紧抱着那只玩偶熊,看着江白月那张表情僵硬的脸,她尝试想象这只玩偶熊的原主人。
她应该早在进入场域之前就和江白月相识,甚至和冀飞羽、危霞等人相识,毕竟冀飞羽能取“忱”这个字很难说是偶然。
在十八岁上下,正值升学考结束,家境大概很差,但成绩应该很是不错,很想继续上学,却因为家境生出不升学的想法。除此之外,身体可能比较虚弱,但意志坚定行事果断,总之不会像她现在这样畏畏缩缩得惹人烦躁。
这几条信息不仅仅是来源于江白月,还来源于当时冀飞羽、危霞对她的态度。
因此,“供上学”的目标实际上是那个永远不可能再上学的“梦忱”,哪怕这份寄托只是落在了一个陌生人身上,但这份寄托足以延续“梦忱”的生命。
此时此刻,在江白月眼里她就是复活的“梦忱”,江白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梦忱”。
——自始至终,江白月都没问过她的真名。
不是她的名字无足轻重,而是因为如果江白月得知了她的真名,她就从“梦忱”这个身份中独立出来了。她的本名,是戳破谎言的那把利刃。
释千小心翼翼的目光落在回廊上仅剩的那摊血渍上:“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我根本反应不过来……我不知道……”
或许是她的演绎和“梦忱”大相径
庭,残忍地戳破了江白月的幻想,她骤然回神,看着释千发愣,嘴角动了动,似是想拉起一个笑容,但并没有成功。
但她成功打断了释千的话:“不是……”
江白月只是摇头否定,说不出一点旁的解释:“你误会了,不是……不是。”
“刚才他看起来太吓人了,我实在是不敢……”释千又说。
“是的,是的,那确实挺可怕……”
江白月向她走了一步,又想安抚似地伸手,可释千却顺着墙壁向后退了两步,那手悬于空中,最终无力垂下:“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我刚才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我有点着急了,对不起。”
释千摇头:“……没有。”
她盯着江白月的表情,生出的一丝一毫变化都在佐证她的猜测。
江白月往前走,她往后退。
“没有吗?”江白月那温和的表面又开始维系困难,好似下一秒面具就要解体,但她强行压制着,以至于说出的话都隐隐有咬牙切齿的意味,“那你为什么要躲我呢?”
释千试探性地将脚步顿住。
果然,江白月周身逐渐加压的气压就此缓和下来,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的思维运转出一套解释来:“你看不到楼上的情况,刚才那群人疯了一样地挤,那人想逃命结果没抓稳跌落下去,情急之下我只能勉强改变他的坠落方向。”
江白月再次抬手,这一次释千并未躲开。
那骨节分明的手落在毛绒熊的脑袋上,轻轻抚摸,她的面上也终于再次凝结起一抹苦笑。
带着疲惫的忧郁,周身气场坚毅而温和,是最初见到的那个江白月。
“他真的有救……只是脖子被卡住了而已,这种情况我经常见,你相信我。只要扶正,让他重新呼吸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尸体消失,死无对证,江白月已经运转完善的解释完全欺骗了她自己,“但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我只是太着急了,我怕他死了……我说过,我不想让任何人死在我眼前。”
“可是你说……”释千盯着江白月复述道,“如果我刚才去扶,那张巴士票就是我的了,我就可以离开了。刚才那个人也确实获得了巴士票。”
这句话再次使江白月陷入僵滞状态。
这也是一句咒语,甚至比先前那句咒语更加强势地席卷了江白月的精神世界,冲散了她勉强编制起的谎言,将矛盾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一松一紧、一松一紧,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入死胡同中。
江白月的嘴张了张,可一个音都没发出来。
她在消解自己的表象与内里产生的矛盾,在激烈的冲突下,她似乎即将要突破某一层界限,接受自己根本不是在“找出路”的事实,她明知那条出路是不可通行的假象,却还在继续向前走。
生活在表象中就会幸福吗?无可置疑,会的。
假如这个场域就此封闭,那么江白月会一直在这个场域中当她的“典狱长”,会一直沉浸于“我在保护他们”、“我在找一条新的出路”的幻想中直至死亡。把这里变成地狱,又宣传自己在引导他人前往天堂,既报复了她仇恨的人,又没违反自己的责任道德,堪称两全其美。
但这个“假如”不成立,这个场域终究不属于江白月。
并且更不巧的是,释千是来设计舞台的,不是来参观监狱的。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清空这里,而不是真的误入场域的迷途少女,所以江白月的存在对她来说不是庇护,而是阻碍。
她当然可以直接把江白月丢出去,但直接把这样一个精神状态如定时炸弹一样的觉醒者直接丢出场域,绝对会在某一日造成灾难。
至于其它人……
释千本来也是想确定他们无害后放出场域的,但现在看来,如果直接放出去,就相当于把仇恨的载体散播出去,迟早有一天也会酿成灾祸,祸及他人。
不如她直接撕开这层“幸福”的表象,让仇恨消解于诞生的地方。
释千继续说,声音很轻,但足够让江白月听清:“你想让我获得那张巴士票,所以你昨晚才会故意去休息,所以我哪怕出门晚了,那个人也能精准无比地……”
“你听错了。”
江白月忽然开口打断,声音中几乎不含任何情绪:“我怎么会说那种话?”
她在和释千说话,直视的却是那只玩偶熊:“……对,你听错了。因为你太害怕了,太想离开这里了,所以听错了。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了一个人的性命,牺牲六条命?”
“我有这样做的理由吗?有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江白月终于抬眼同释千对视,神情已然镇定自若,甚至连先前的疲态都一扫而空:“我说过,我是瀚都市第八警所的局长,保护你们普通人就是我的职责。”
江白月的手从玩偶熊上抬起,又再次落在释千的肩膀上,很轻、但却不容闪避。
释千也没有闪避的打算。
江白月的反应太过于冷静,她无法判断她此时的精神状态。所以当江白月手下微微用力,带着她向房间走去的时候,释千只是抱着玩具熊一言不发,像是被她骤然冷淡的态度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