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仍是坐下来,为两人煮一壶茶。司徒烁坐在她身前,瞬也不瞬地看着那些他曾经一遍遍在回忆里温习的一举一动,如果这是梦,那么她脸上的伤未免也丑陋得太过真实。
他不想开口破坏这一切,可又不愿这一切只是一个玩笑,又或是一个阴谋论计——多可悲?那单纯、淳良且无瑕的一切,随着那把火,再也找不回来了,此刻他所想的还是阴谋论计。
“你这些年,就跟着那群乱党,在我脚下到处作乱?”他开口竟是这句。
自在却一点也不在意,“贫尼一向喜欢劝人往好处看,何来作乱之说?”
“所以你阻止过他们?”他显然乐意相信她,尽管还有更多的疑问。
“任何会制造更多悲剧的,我都会尽全力去阻止。”
“想必那不包括让一个丈夫知道他的妻子平安无事。”
自在定定地看着他显然有些不满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这就是我要给陛下说的故事。”
“你说,我听。”他将她递过来的茶一仰而尽,她来不及阻止。
“小心烫!”嗳,怎么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她一边给他倒了一杯冷水,一边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似乎是个相信世上会有跟我一样好事的人,会在乱世对受苦的人伸出援手,会宁可自己有一分力便出尽一分力。
“我不自量力地揽了一堆麻烦在身上,没想过远在前线,分身乏术的家人会担忧,独自带着那些又病又穷困的难民出发去寻找帮助。”谁知道,也许我运气不好,始终没遇到,直到有一天,一个我曾经帮助过的孩子,他因为偷窃而落入痛恨小偷的炎武部落手中,为了保护自己,只得向他们泄漏我的行踪。那些人曾因为我用医术无意间冒犯他们的神明而感到愤怒,因此开始追捕我,并且将我带回他们的部落,接受他们的神祇审判,他们将我判以鞭刑火刑,原本我的故事在这里就该结束了。
“你知道白月族吗?他们是一个乐天,但被讥笑为胆小、没尊严的种族,只要任何人向他们展示武力,他们都会投降。这个民族在南方一块小小的,贫困的土地上安适地过自己的日子,直到天朝的女皇驱赶他们,而我在因缘际会中救了那个白月族的孩子和他一家人,在我被炎武部落擒捕后,他知道他犯了错,对胆小的白月族来说,或许会就此屈服于暴力之中,但那个孩子没有,他想尽办法用他学会的一点骗人伎俩,在我被送上火柱之前把我救了出来——遗憾的是,当时跟我一起流浪的病人,同样要被处以火刑,他却只有能力救我出来。他背着承受了一夜鞭刑而昏迷的我,连夜回去找他的家人,后来他们决定,为了我的安全,至少在战争扩大前必须躲避天朝炎武的追杀,他们将我带到南方,当时唯一没被战火波及的偏远之地,他们的故乡。等我休养好身子,他们再陪我上天朝找我的丈夫。”
自在说到这里,看着脸色发白的司徒烁,笑了,眼眶渐渐泛红。
“是的,但我的丈夫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善良的大朗,他回到天朝后,为了惩罚背叛我的白月族,发动军队,将原本早已无家可归的白月族难民尽数屠杀,并且焚毁他们临时搭建的村子,我因为那个胆小的孩子而逃过炎武人的火刑,却没逃过我丈夫的报复。
“我对他们充满愧疚,而且被火灼伤,几乎难以活命,但是白月族的巫女仍然带着我逃了出来,她看出我了无生趣,于是分道扬镳之前,她决定送我最后一个礼物“要不要恨天朝的皇帝,是我们的事,但是你是好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帮你忘记让你最伤心的事。”这是她对我说的话。”
她看着司徒烁,他怎能一脸做错事的孩子乞求原谅的模样?
他不只灭了白月族,刻意掀起炎武的战争,无视两国当年和亲时的盟约,最后更用了最卑劣的手段,破坏炎武的圣山,引来炎武境内天灾,藉以赢得胜利。
他甚至无视子民的苦难,狠心舍下羌城来顾全他的“大局”,并且以对明氏一族的惩罚来立下威信——他是这么对天下人交代的,政治从来没有绝对的真假,无法取舍调兵的利害是真,想杀明氏一族也是真。清明的治国之道也许存在,但人性却让它永远成为传说,反正为政者从来不缺更多更漂亮的借口来对人民“交代”。
也许对天朝的后人来说,他解决了天朝百年大患,炎武族至少要数十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国力,何况战争从来就不存在所谓仁慈,他对炎武圣山做的事,也许迫害了当时所有炎武的老弱妇孺,逼他们在穷途末路、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让出原本属于炎武的土地,那些抱着病死或受伤而死的孩子尸体的母亲,那些亲手火化饱受战火凌虐的骨肉的老人,那些已经没有能力反抗的天朝的敌人,两眼茫然绝望地挥别自己早已破碎的家园,被天朝的军队追赶着,却不知何处能有自己一片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