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真的动摇了,天朝何其遥远,那不是他生长的地方,那里没有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没有他一起成长的手足,也没有看着他娶妻生子的长辈。
在地狱里认清自己的自私,是一种罪过吗?
再忍一天吧!九个月都忍过了,多一天又如何呢?来到宗祠之上,面对明家列祖列宗,他挺起腰杆,要自己不能做出让祖宗蒙羞的事来,那些等不到援军而送命的羌城百姓,必须死得有价值!
第二天,黑衣男子又来了,带来了让他更震惊的消息。
「东方的枭城已经投降了。朝廷有人将和呼日勒里应外合,战争不会持续太久。」今天的点心是山猪肉,他还带了几个豆沙包,咬了一口,呸地一声,把包子往窗外丢。
小不点果然很快冲上去捡起来,还以为没被发现,偷偷把被咬了一口的包子藏在衣服里,缩在窗边,巴巴地盼着还有更多食物飞出来,等一会儿她好分给姊姊和阿爹一起吃。
「我不相信!」
「你怎麽不想想,你派出多少秘密信使?靼子可能逮着几个,也总有漏网之鱼,再说羌城失联这麽久,朝廷为何迟迟没派援军下来?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黑衣人的话让明相梧心下一惊。早听闻皇上夺回帝位後,朝内仍然暗潮汹涌,更不用说远在国境边的重镇,朝廷尚无余力一一安抚,若是有人拦阻羌城求援的讯息也不无可能。
他羌城上下千余口人这九个多月的磨难,可能根本是白受的!那些不幸饿死的无辜人民原本不该送命!
「内讧都没完没了,还想跟北国打仗,天朝的皇帝究竟是愚笨呢,还是根本不把人命当一回事?」有本事斗垮心狠手辣的华皇后,也许不是愚蠢之辈,但恐怕是个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暴君。
「我不相信枭城太守会投降。」枭城太守素以刚正不阿闻名,不可能做出此等苟且卖国之事。「你自己看吧!」黑衣男子丢给明相梧一封信,「战争打了那麽久,什麽事不 可能发生呢?几年战祸下来,枭城太守那把老骨头能撑多久?那老顽固可能会抵死不降,但他儿子可不一定。」
「再说,你可知将与呼日勒里应外合的人是谁?这人的权势足以只手遮天哪!你是要开城门,将来建国有功,或者等呼日勒收拾了天朝狗皇帝,来征收你的羌城?到时就算呼日勒将军不想对你们这些老弱残兵动手,只怕朝廷其他大臣不会高兴。」
「卖国贼与靼子怎麽想,明某一点也不在乎。」但他无法不在乎正在挨饿的羌城子民啊!
黑衣人哼笑,把最後一颗包子往外丢,起身准备离开。「卖国?究竟是卖谁的国?战死的将士、饿死的百姓,是给谁卖命?」
所谓忠孝仁义,巩固的究竟是百姓的福祉,或者帝王的江山?那些打着「正统」的旗帜铲除异己之辈,不就是满口忠孝仁义?
黑衣人离开了,他看出明相梧的动摇,对他的挣扎却没有丝毫同情。世人不过沧海一栗,却总妄想在苍茫天地间留下一些什麽,或在历史长河中树立不朽典范,史官一笔定功过,读书人一个个将名留青史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然而所谓青史,歌颂的还不是谁当皇帝的狗当得最象样?
朝代更迭,士人的价值观未曾改变,因为皇室乐於把这套制度延续到千秋万世,让更多所谓的仁人志士争相成为他们忠心不二的走狗啊!
明相梧颓然坐在太师椅上,再多的英明果敢,也敌不过饥饿的折磨。他震惊无语,茫然不知所措,但他的挣扎却无关名留青史。
如果他的坚持能换得靼子退兵、天朝百姓的平安,他或许会逼自己再咬牙撑下去;但如果,他的坚持,反而让战争无限期地延长下去呢?
那些在前线的将士们,不见得像那些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有那麽多无谓的理想和抱负,不见得明白何谓忠君、何谓名留青史。其实他们所悍卫的,也不过就是他们的家园罢了,所有的抗争与坚持,都是为了不让所爱的人落入更悲惨的处境之中。
然而如果一切已经不会再更糟了呢?这时又该为了什麽而奋战?为了该死的、他从来没想过的名留青史?为了他从来就认定该效忠,而如今却不明白为何效忠的司徒皇室?
他再次在已人去楼空的太守府每一处徘徊,两个月前遣散了所有家仆,在那之前还有人不断从府里粮仓偷渡粮食出去,他睁只眼闭只眼,因为眼前这座城里根本没有谁是好受的。
那时管事的独子重病,就算大夫看了诊,药也无处抓,在明家待了一辈子的老管事跪着求明相梧让他们爷儿俩出城,即使被靼子给逮着也认了。当时他没答应,没多久,老管事的独子死了,老人家也因为久未进食而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