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并没有急着拒绝。
郗声的书信告诉他,自从会稽出事后,郗如便立志要成为一个女将军,而郗归也已在徐州为她延请先生,教授武艺兵法。
眼前的这个女孩,或许并不是没有机会。
更何况,郗声从前也曾说过,郗归很是欣赏一个从流民中买来的女孩,说她很有志气。
而他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也颇有志气。
郗途这样想着,并没有拒绝喜鹊,而是答复道:“能不能照你说的这样做,得请示过女郎才行。不过,我可以送你去京口——”
话还未说完,一个老丈便挤过人群,气喘吁吁地跪倒在了他面前。
第122章 本事
那老丈跑得须发皆乱, 颤巍巍地跪伏在地,一开口便是告罪之辞:“将军恕罪,小女无状,冒犯了将军, 我这便带她回去好生管教。”
“哎呀阿耶, 你干什么呀。”喜鹊气恼地埋怨了一句, 嘟囔着去扶父亲起身,“你自己的身体, 自己不知道吗?做什么这样一路跑过来, 累坏了怎么办?”
那老丈却没搭理喜鹊, 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住口,自个却再次看向郗途, 弯曲着腰, 态度极卑微地说道:“将军恕罪, 小老儿只这么一个老来女,难免娇惯了些。以至于适才一听到将军在此地答疑, 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请您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 宽恕一二吧。”
一名护卫凑到郗途耳边, 轻声说道:“这是附近的老木匠文叟和他的独女喜鹊,他们家还有个叫荷花的妇人,是文叟之妻、喜鹊之母。文叟年纪大了,又害了病,手脚不太灵便, 荷花的手艺倒是不错。这一家人因着有手艺的缘故, 没太受孙志作乱的影响,但也不算宽裕。荷花平日里会帮咱们做些木工活换粮食, 她做活的时候,可能跟将士们打听过关于蒙学的事。”
这边说话的工夫,文叟也没有闲着。
他转身看向喜鹊,心中极其后怕,压着声音斥道:“你阿娘出去做个活的工夫,你怎么就自个跑出来了?不是说了吗?让你少问少问!从古至今,哪有女子入学读书的道理?”
喜鹊听了这话,心中有一万个不服气——郗将军明明已经要同意我去京口了,明明就是阿耶和阿娘说错了!女子不只可以入学,还能够做官呢!
她正要出声辩驳,可郗途却先一步开口,温和而不容置疑地说道:“老丈,这孩子并没有冒犯我。北府军的蒙学,的确会收女弟子。”
文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情竟是这样的发展。
他喃喃说道:“可这世上从未有过女子入学的道理,女子如何能上学堂?如何能与男娃娃们同室学习啊?”
郗途轻笑一声,提醒道:“老丈,真要论起来,江左先前也从未有过平白给部曲佃户分田的道理,可我们不还是这样做了吗?读书识字原是好事,又何必要分男女?”
阶级是一道显著的鸿沟,在有些时候,它甚至会深过性别的歧视。
郗途生于世家大族,在他的所见所闻中,如谢蕴、郗归这般的女子,自来都是跟男子一样地上学,一样地读书,她们的眼界学识,甚至要强过许多男子。
可在底层社会之中,就连占据了家中绝大多数资源的男人,都往往没有办法像上层女性那般读书,更遑论女子呢?
困苦的生活不仅会让人抱团,还会催生竞争与挤压。
这些人若能有读书翻身的机会,势必会有意无意地,首先将这机会捧到同性跟前。
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他们不仅不想让女子去抢夺那本就稀少的机会,还想要剥削女子,压迫女子,将她们置于社会的沉重规训之中,让她们不得不陷在繁重的家务里,久久不能脱身,永远不得进步。
这规训是如此地深入人心,以至于他们想都不想,便理所当然地按照这规训行事。
可当郗途拿此次分田的事情作例子来类比,当这件事涉及到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时,这些人便全都迟疑了。
他们打内心深处感到害怕——如果坚决反对女子入学之事,郗将军会不会一怒之下,将分给他们的土地统统收走?
周围的百姓们想到这个可能,声音不由都渐渐小了下来,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色——反正他们又不是军户,以后会不会成为军户,也还是不确定的事情。再说了,就算真的成了军户,上这蒙学又不要钱,女娃们要去就去呗。大不了就是少干点活,反正家中还有妇人们在,倒也累不到自己身上。